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细碎的刀子，刮在李秋月皲裂的脸上。她刚把最后一捆柴火搬进灶房，沾着雪沫的额发冻得僵硬，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衬得那双往日里含着水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一片沉郁的红。灶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与柴火的烟味缠在一起，成了这栋破败土坯房里最常有的气息。
“秋月……水……” 里屋传来婆婆微弱的呻吟，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秋月连忙搓了搓冻得发紫的手，快步走到床边。婆婆蜷缩在薄薄的被褥里，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床单，脸色蜡黄得像陈年的草纸，呼吸急促得带着哨音。自从半个月前摔断了腿，又引发了旧疾，婆婆便一直卧病在床，吃喝拉撒全靠秋月照料。
“娘，我这就给你倒。” 秋月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她提起放在床头的瓦罐，倒了半碗温水，又小心翼翼地扶起婆婆，用胳膊垫着她的后背，将碗沿凑到她嘴边。
婆婆费力地吞咽着，几滴水顺着嘴角滑落，滴在秋月的衣襟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苦了你了，孩子……” 婆婆喘着气，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光，“要不是我这老骨头不争气，你也不至于……”
“娘，别说这话。” 秋月打断她，轻轻帮她擦了擦嘴角，“照顾你是应该的。当年你把我娶进门，待我就像亲闺女，现在你病了，我怎能不管？”
这话是真心的。当年她十八岁，模样周正，身段窈窕，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媒人踏破了李家的门槛，可她最终却选了大山——那个沉默寡言，却有着一身蛮力，看向她时眼睛里藏着光的男人。婆婆待她极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她，农忙时也从不舍得让她干重活。那时候，她以为日子会就这样安稳地过下去，守着男人，陪着婆婆，生儿育女，直到白发苍苍。
可命运偏是不公。大山变了，变得不再对她嘘寒问暖，变得整日魂不守舍。她起初以为是日子苦，男人压力大，直到那天，她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撞见了大山和邻村的刘佳琪。
刘佳琪比她小两岁，模样也俊俏，只是性子泼辣，眉眼间带着一股不安分的劲儿。那天，大山正握着刘佳琪的手，低声说着什么，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是秋月许久未曾见过的温柔。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刘佳琪笑着踮起脚尖，帮大山拂去肩头的雪，动作亲昵得刺眼。
那一刻，秋月感觉自己的世界轰然倒塌。她没有冲上去质问，只是默默地转身回了家，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夜。从那以后，大山索性不再掩饰，常常夜不归宿，家里的活计也扔给了她一个人。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想替她出头，却都被大山怼了回来，气愤攻心，才不小心摔断了腿。
半个月前，大山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扔给她一张写满字的纸。“秋月，我们离婚吧。” 他的声音冷漠，没有一丝留恋，“我和佳琪是真心相爱的，你……你就成全我们。”
那张纸上，是大山潦草的字迹，写着自愿离婚，家里的财产归秋月，可这穷山僻壤的，除了这栋土坯房和几亩薄田，还有什么财产可言？秋月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平静地在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她知道，这段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
“咳……咳咳……” 婆婆的咳嗽声打断了秋月的思绪。她连忙放下碗，轻轻拍着婆婆的背，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娘，你再躺会儿，我去给你熬药。”
灶房里的柴火已经快烧尽了，秋月添了几根湿柴，火星子噼啪作响，冒出浓浓的黑烟，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掀开药罐的盖子，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这药是她托人从镇上买来的，价钱不便宜，花光了她仅有的一点积蓄。为了给婆婆治病，她已经把自己陪嫁的银镯子当了，可那点钱，也只够支撑几天。
她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跳跃的火苗，眼神空洞。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户，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离婚后，大山就搬到了刘佳琪家去住，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的人议论纷纷，有人同情她，也有人说她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留在这里守着一个病婆婆。
可秋月不觉得自己傻。她不能丢下婆婆不管，更不能让大山和刘佳琪看笑话。她要好好活着，要把婆婆的病治好，要让他们知道，没有大山，她李秋月也能撑起这个家。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的说话声。秋月心里一紧，这个时候，会是谁来？
她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栓。雪地里，站着刘佳琪和大山。刘佳琪穿着一件新买的红棉袄，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挽着大山的胳膊，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哟，秋月姐，这么冷的天，还在忙活呢？” 刘佳琪的声音甜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我和大山来看望阿姨了，给她带了点东西。”
说着，她扬了扬手里的一个布包。大山站在她身边，脸色有些复杂，眼神躲闪着，不敢看秋月。“娘在屋里躺着，你们进来吧。” 秋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侧身让他们进屋。
屋里的光线很暗，弥漫着药味。刘佳琪皱了皱鼻子，把布包放在桌子上，走到床边，假惺惺地握住婆婆的手：“阿姨，你好些了吗？大山一直惦记着你，这不，特意拉着我来看看你。”
婆婆睁开眼睛，看到刘佳琪，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说：“我不稀罕你的东西，你走吧。”
刘佳琪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阿姨，你怎么这么说呢？我和大山马上就要结婚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媳妇，照顾你是应该的。”
“你不配！” 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我只有秋月这一个儿媳妇，你赶紧走，别在这里碍眼！”
“娘，你别生气。” 大山连忙上前，想要安抚婆婆，却被婆婆一把推开。“你给我闭嘴！” 婆婆指着他的鼻子，气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秋月对你那么好，你却背着她搞外遇，还要和她离婚，你对得起她吗？对得起我吗？”
大山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一言不发。刘佳琪见状，也有些不高兴了：“阿姨，话不能这么说。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强的，大山爱的是我，和秋月姐在一起，他并不幸福。”
“幸福？” 秋月终于开口了，她看着刘佳琪，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你所谓的幸福，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吗？刘佳琪，你明知道大山有老婆，有家庭，却还要插足我们的婚姻，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刘佳琪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李秋月，你少在这里装可怜！是大山主动追求我的，他说他和你早就没感情了。要怪，就怪你自己留不住男人的心！”
“我留不住他的心，是因为他的心根本就不在这个家上！” 秋月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这些年，我操持家务，照顾老人，起早贪黑，从来没有半句怨言。而你呢？你只知道享受，只知道挑拨离间，你以为你得到了大山，就能得到幸福吗？你错了，像他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迟早会抛弃你的！”
“你胡说！” 刘佳琪急了，上前一步，想要推秋月，却被大山拦住了。“佳琪，别说了。” 大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秋月，眼神里充满了愧疚，“秋月，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秋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山，我问你，当初你娶我的时候，说要一辈子对我好，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这些话，你都忘了吗？我和娘在家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你却拿着家里的钱，去讨好别的女人，你对得起我们吗？”
大山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对不起秋月，对不起婆婆。这些日子，和刘佳琪在一起，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幸福。刘佳琪虽然年轻漂亮，却好吃懒做，花钱大手大脚，还常常对他指手画脚。他开始怀念秋月的好，怀念她做的热饭热菜，怀念她温柔的叮嘱，怀念那个虽然清贫却充满温暖的家。
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和秋月已经离婚了，他已经答应了要娶刘佳琪。如果现在反悔，不仅会被村里的人笑话，刘佳琪也绝不会放过他。
“秋月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也别再纠缠了。” 刘佳琪见大山沉默，又开口说道，“大山已经选择了我，你就死心吧。这房子，这田地，都是你的了，你也不算吃亏。”
“我吃亏？” 秋月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我失去的，是一个完整的家，是我曾经深信不疑的爱情，这些，是金钱能衡量的吗？刘佳琪，你以为你赢了吗？你没有，你赢的，只是一个背叛妻子、抛弃母亲的男人，你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幸福。”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到灶前，继续添柴熬药。那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起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秋月也是这样，在灶前忙碌着，回头对他笑，眼睛里满是温柔。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可现在，他却亲手毁了这一切。
“娘，我们先回去了。” 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拿起桌子上的布包，拉着刘佳琪，逃也似的离开了。
刘佳琪还在抱怨：“大山，你看她那个样子，真让人讨厌！还有你娘，也太不讲理了！” 大山没有说话，只是脚步越来越快，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挣扎。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欠秋月的。
屋里，秋月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冰冷的地上，瞬间凝结成冰。
“秋月……” 婆婆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却无能为力。她叹了口气，心里充满了愧疚。如果不是因为她，秋月或许早就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开始新的生活了。
过了好一会儿，秋月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站起身，继续熬药。她知道，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必须坚强起来，照顾好婆婆，好好活下去。
药熬好了，她倒在碗里，晾温后，喂婆婆喝了下去。看着婆婆渐渐睡熟，秋月才松了口气。她走到院子里，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远处的山峰被白雪覆盖，像一幅水墨画。
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袄，看着眼前的这片土地。这里有她的欢笑，有她的泪水，有她曾经的幸福，也有她如今的伤痛。但她不能离开，这里有需要她照顾的婆婆，有她割舍不下的牵挂。
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加艰难。婆婆的病需要钱，家里的田地需要耕种，冬天的取暖问题也需要解决。可秋月没有退缩。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劈柴、挑水、做饭、照顾婆婆，然后再去地里干活。她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脸上也添了不少风霜，但那双眼睛里，却多了一份坚定和执着。
村里的人看她实在辛苦，有时候会过来帮衬一把。王婶给她送来了几个馒头，李大叔帮她犁了地。秋月心里很感激，每次都会把家里仅有的一些土特产送给他们。
可刘佳琪却没有放过她。有时候，刘佳琪会故意带着大山，在她干活的田埂上走过，大声说着亲密的话，炫耀着大山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首饰。有时候，她还会在村里散布谣言，说秋月之所以不离开，是因为还惦记着大山，想破坏他们的感情。
面对刘佳琪的挑衅和谣言，秋月选择了沉默。她知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不想和刘佳琪一般见识，也不想让这些事情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她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情，照顾好婆婆，打理好田地。
而大山，每次看到秋月在地里辛苦劳作的身影，看到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心里的悔恨就更深了。他想过要帮她，可每次都被刘佳琪拦住了。刘佳琪说：“大山，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男人，你不能再和她有任何牵扯。她自己要留下来受苦，是她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大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月受苦，心里的挣扎越来越激烈。他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自己一时糊涂，背叛了秋月，伤害了婆婆。他无数次在夜里失眠，想起秋月的好，想起那个温暖的家。可他却没有勇气回头，只能在悔恨中煎熬。
开春的时候，婆婆的病渐渐好转，已经能下床走动了。秋月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开始忙着播种，希望今年能有个好收成。
这天，她正在地里干活，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到大山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秋月。” 大山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秋月停下手里的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这是给你和娘的。” 大山把布包递过去，“里面有一些钱，还有几件衣服。娘的身体刚好，不能受凉。”
秋月没有接，只是冷冷地说：“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
“秋月，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能收下这些东西，让娘能过得好一点。”
“娘有我照顾，不用你操心。” 秋月的态度很坚决，“大山，我们已经离婚了，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不要再有任何牵扯了。你还是好好对待刘佳琪吧，别再辜负她了。”
说完，她转身继续干活，不再看大山。
大山拿着布包，站在田埂上，看着秋月忙碌的身影，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弥补对秋月的伤害。他默默地放下布包，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秋月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强。
秋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眶又湿润了。她知道，自己心里还是爱着大山的，只是这份爱，已经被他的背叛和伤害消磨殆尽，只剩下无尽的伤痛和失望。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拿起锄头，继续干活。夕阳西下，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艰难险阻，但她不会退缩。她会凭着自己的双手，照顾好婆婆，撑起这个家，活出自己的精彩。
而大山，在离开秋月的田地后，并没有回到刘佳琪身边。他一个人来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坐在雪地里，喝着闷酒。他想起了和秋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婆婆的教诲，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承诺。悔恨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让他痛不欲生。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更是一个完整的家，一份真正的幸福。
刘佳琪发现大山没有回家，四处寻找，最后在老槐树下找到了他。看到他喝得酩酊大醉，还在喊着秋月的名字，刘佳琪气疯了。
“大山！你这个没良心的！” 刘佳琪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摔在地上，“你都已经和她离婚了，还想着她干什么？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大山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她，苦笑着说：“算什么？我也不知道……佳琪，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后悔？” 刘佳琪气得浑身发抖，“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你当初既然选择了我，就应该对我负责！你要是敢背叛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大山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喝着酒。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他伤害过的秋月，一边是他现在的女人刘佳琪。无论他选择哪一边，都会有人受到伤害。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夜色渐浓，寒风呼啸。秋月坐在灶前，看着跳跃的火苗，心里一片平静。她知道，大山的悔恨和挣扎，已经与她无关了。她现在只想好好照顾婆婆，好好生活，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看看她李秋月的骨气和坚强。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更多的风雨，但她已经准备好了。她会像山间的松柏一样，在寒风中挺立，在逆境中成长，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