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松叹了口气,伸手想握她的手,被她躲开了。他搓了搓手,语气无奈:“我也不想走啊。可……可得出海才能挣着钱啊。孩子生下来,哪一样不要钱?英子马上考大学了,学费、生活费,奶粉钱?不都得提前准备?”
贫贱夫妻的恩爱,总是被一个“钱”字拦腰抱着,沉甸甸的,让人直不起腰来,却又不敢松手。
红梅不说话了,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账本。
她不是不懂道理,只是心里害怕。她年纪不小了,算是高龄产妇,心里本来就没底。老公又不在身边……
常松看着妻子紧抿的嘴唇和低垂的眼睫,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他打破沉默,换了个话题,试图缓和气氛:“对了,老婆,我跟老夏打过电话了。他说他一会儿就过来。”
红梅惊讶地抬起头:“啊?一会儿就来?”
“对啊。”常松点头,“老夏就住蔡家岗,离咱这儿不远。他已经开车出来了,估计一会儿就到。”他顿了顿,看向红梅,“你跟玲姐……说好了吧?”
红梅稳了稳心神,点点头:“她……应该愿意的。谁不想有个伴?来就来吧,就当是普通朋友先见个面。”
正说着,面馆的门被推开了,背着书包的张军走了进来。他先跟收银台的红梅和常松打了声招呼:“梅姨,常叔。”又对忙活着的张姐和老刘点了点头。
红梅看到他,脸上露出笑容:“张军来了?复习完了?小娟呢?没带来?吃饭了没?我让你妈给你下碗面?”
张军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静:“梅姨,我吃过了。我自己在家做的饭,和妹妹一起吃过了。我复习完了,来接我妈下班。”
常松拍拍他的肩膀,赞许道:“张军真是个好孩子,懂事!”
张军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店里扫了一圈,没看到英子,眼神黯淡了一下。
老刘正蹲在面馆门口抽烟,瘦小的身影蜷缩着,像个安静的影子。
就在这时,一辆银灰色的微型面包车停在面馆门口,车身沾着些泥点,看着有些年头了。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了下来。
老刘眯着眼,打量着来人。这男人看着比常松年纪稍大,中等个子,身形清瘦,穿着一条熨烫得笔挺的灰色西裤,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利落,跟这烟火气十足的面馆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老刘咂咂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嘿,来吃个面,穿得跟去开会似的。”
那男人,正是老夏。他推开面馆的玻璃门,走了进来。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很快落在了收银台后的常松和红梅身上。
“常松!弟妹!”老夏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声音洪亮。
常松赶紧迎上去:“夏哥!你可来了!快坐快坐!”
红梅也站起身,客气地招呼:“夏哥。”
张姐在一旁,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上下下地把老夏打量了个遍。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就是那个相亲对象!她立刻扯开嗓子,带着一种夸张的热情,冲着后厨方向喊道:
“大玲啊——别忙了!快出来!你的相亲对象夏大哥来了!”
这一嗓子,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嗡”的一声,原本喧闹的面馆瞬间安静了不少。好几桌客人都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向这边,脸上带着善意的、看热闹的笑容。
张军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后厨方向,又猛地转向那个被称为“夏大哥”的陌生男人。
妈妈?相亲?他从来没听妈妈提过!她才来城里多久?为什么突然就要……找男人了?
他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种被蒙蔽、被背叛的愤怒。
凭什么?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钉,楔进他脑子。
妈,你怎么能?
爸爸走了,我们三个不是相依为命吗?我拼了命读书、赚钱,把自己当根柱子想撑起这个家!我以为我才是你的依靠!
可现在算什么?
这个老男人,他凭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撑不起这片天了?还是你觉得……这个家,缺了个能睡在你旁边的男人?
这念头钻进心里,带来一阵恶心。他为死去的父亲感到不值。
孩子总以为母亲是永恒的,像门口的石头,风雨不变。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母亲世界的全部边界,直到这一刻才惊觉,他只是她世界里最重要的一块浮木,而她,还渴望着一片能让她靠岸的陆地。
张姐那石破天惊的一嗓子,传到后厨。
大玲正捞面的手一抖,滚烫的面汤溅了几滴在手上,她也顾不上疼。心“咚咚”地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漏勺,手在围裙上用力擦了几下。
手指下意识地拢了拢耳边散下来的头发,又赶紧低头扯了扯身上那件灰扑扑、沾了些油点和面粉印子的宽松衬衫,想把皱褶抚平。
动作急促又带着点麻利。她像是想起什么,快步走到墙角放自己布包的地方,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塑料镜子。
她对着镜子,飞快地照了一下,看到镜子里的人头发有些乱,额头上亮晶晶的都是汗。她用手掌胡乱抹了一下额头,又用手指当作梳子,匆忙地将头发别到耳后。
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了一口气,掀开了那扇隔开厨房与店堂的布门帘。
她原本以为要面对的只是那位陌生的“夏大哥”和满店看热闹的客人,心里还盘算着该怎么打招呼才不失礼。可她的脚刚迈出来,目光下意识地在店里一扫——
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小军?!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他不是应该在家复习功课,或者照顾小娟吗?
门里是她的过去,门外是她的未来,而她卡在门槛上,进退两难。母亲的宿命与女人的渴望在她体内厮杀,这一刻,她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可人活一世,谁不是把“身不由己”嚼碎了,咽下去,化作往前走的那口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