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到了傍晚,下得更密了。街上行人匆匆,都缩着脖子往家赶。
“幸福面馆”里却热气蒸腾。红梅利索地收拾着碗筷,额头上沁着细汗。张姐拿着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跟熟客打着哈哈:“慢走啊李大爷!明儿个再来,给您多搁一勺辣子!”
等店里清静下来,红梅直起腰,看了看窗外昏黄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对张姐说:“张姐,一会儿咱们早点关门。”
张姐擦桌子的手一顿,抬起头,脸上那点笑意淡了些:“咋了?这才几点?晚上说不定还有客呢。”
红梅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语气平和却坚定:“英子非要在家里给周也补过生日,说是上次他生日正赶上学校考试。张军那孩子,也从来没正经过过生日。几个孩子想凑一起热闹一下。我蛋糕都订好了,咱们回去,在家弄个火锅,你也跟刘哥一起来,热闹热闹。”
张姐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心里那股不情愿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又关门?这生意还做不做了?红梅就是心太软,由着孩子胡闹!周也那小子过不过生日有啥要紧?张军没过过生日,关我们啥事?这冷飕飕的天,不在店里守着挣钱,跑回去伺候几个小崽子……
钱是扎进肉里的刺,不碰也疼,碰了更疼。
她脸上还是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声音干巴巴的:“哦……行啊,热闹热闹也好。”
红梅看着张姐那副言不由衷的样子,人到中年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得穿所有欲言又止,也容得下那些无伤大雅的自私。
她知道张姐这人,是把钱看得重。可生意不是一天做的,钱也不是一天挣的。孩子们的情分,比一天的收入金贵。这么冷的天,一家人挤在一起吃顿热乎饭,比啥都强。她高兴不高兴,也管不了了。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收拾。
老刘正端着摞得老高的脏碗往后厨走,步子沉稳。
张姐冲他背影喊了一嗓子:“老刘!你过来一下!”
老刘把碗放进水池,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走过来,嘴里呵着白气:“啥事?店里说不行?外面冷飕飕的。”
张姐把他拉到靠近门口的避风处,压低声音,语气还是硬邦邦的:“等会儿你去取蛋糕!就街口那家‘甜蜜蜜’!几个小孩闹着过什么生日,别让红梅跑一趟了,雪大路滑。”
老刘“哦”了一声。
张姐又从她那件起了球的旧毛衣内兜里,摸索出一个卷得紧紧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到老刘手里,眼神躲闪着不看他:“……拿着。取完蛋糕,看看商店里还有啥东西……给那四个小孩,一人买一样。别光买贵的,差不多就行。还有那个小胖孩……王强,也别落下。丢一村不丢一家,那孩子……心眼不坏。”她把“丢一村不丢一家”说得格外响,像是在强调自己做事公平,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老刘看着手里那几张带着老婆体温的钱,又看看张姐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此刻却别别扭扭流露出一点温情的脸,心里一暖,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张姐被他看得不自在,立刻虎起脸,用惯常的、凶巴巴的语气掩饰:“笑啥笑!赶紧干活去!麻利点!干完了赶紧去买!别磨磨蹭蹭的!”
老刘“哎”了一声,转身往后厨走,脚步似乎轻快了些。
红梅看着张姐“训”完老刘,又恢复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去招呼最后一位结账的客人,心里那点担心放下了。
老刘走到红梅身边,憨厚地笑了笑:“红梅,你张姐跟我说了,让我去取蛋糕。你们先回去张罗,雪大了,你骑车不安全。”
红梅看了看正在门口跟客人插科打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张姐,心里暖融融的,对老刘点点头:“行,刘哥,那辛苦你了。我们先回去准备。”
英子家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空调呼呼吹着暖风,小火炉烧得旺旺的,橘红的火苗舔着炉壁。
王强四仰八叉地瘫在客厅地毯上,那件亮黄色的外星人卫衣卷到了胸口,露出圆滚滚、白花花的肚皮,鼾声轻微,睡得正香。他旁边散落着烤板栗的壳和几个空了的露露罐子。
英子、周也、张军都坐在沙发上看《还珠格格》,小燕子在屏幕,上蹿下跳。英子手里拿着个刚烤好的、软乎乎的红薯,蹑手蹑脚走到王强身边,把热乎乎的红薯轻轻放在他露出的肚皮上。
“嗷——!”
王强像被烫了的虾米,猛地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拍着肚子,看清是英子搞鬼,哀嚎道:“英子姐!你要谋杀亲弟啊!我这身神膘可是好不容易养出来的!”
周也靠在沙发扶手上,懒洋洋地补刀:“神膘?我看是懒膘。再睡下去,可以直接滚着走了。”
张军看着王强的滑稽样,也忍不住低头抿嘴笑了。屋里的暖意和伙伴的笑闹,似乎驱散了一些他心头的阴霾。
英子笑着跑回沙发,对周也说:“周也,你给钰姨打电话了吗?让她过来呀。”
周也脸上露出一丝不情愿,但还是站起身:“你家电话在哪?”
“在我房间床头柜上。”英子指了指自己卧室,“现在电话归我专用啦!”
周也“嗯”了一声,朝英子房间走去。
张军看着周也推开英子卧室的门,独自走进去,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他怎么一个人进去了……那是英子的房间……有些门,他连敲的资格都没有,别人却可以登堂入室。青春期的自卑,是无声的海啸,淹没所有呐喊。
一种微妙的、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失落的情绪,像小虫子一样啃噬了他一下。他随即低下头,觉得自己这念头有些可笑,又有些卑劣。
周也走进英子的房间。一股淡淡的、类似茉莉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房间不大,收拾得整洁温馨。靠窗是一张白色的欧式铁艺床,铺着淡粉色带小碎花的床单和被套。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奶白色的、造型别致的台灯,灯罩也是粉色的。
那部红色的电话机就摆在台灯旁边。整个空间充满了少女的柔和与暖意。周也走到床边,拿起电话,先拨了家里的座机,无人接听。他又拨了母亲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钰姐此刻正在亡夫的父母家。老式单元房里,暖气不太足,有些清冷。
她穿着剪裁精良的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下身配着酒红色的高腰羊皮裙,脚上一双黑色高跟过膝长靴,身段挺拔优雅。她刚给老人送来了新的电热毯,正帮着铺床。
“钰呀,这么冷的天,还专门跑一趟。”周也的奶奶拉着她的手,语气心疼。
“妈,没事,应该的。”钰姐温婉地笑着,声音柔软。
这时,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是摩托罗拉的翻盖手机,小巧精致。她拿出来,翻开,涂着透明指甲油的纤细手指(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雅的钻石戒指)轻轻按了接听键。
“妈,晚上你来英子家吃饭吧。他们说要给我补过生日。”周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钰姐微微蹙了下眉,语气温和却疏离:“小也,妈妈就不去了吧。你们年轻人玩得开心点就好。天这么冷,别玩太晚,也别太打扰人家。”
跟红梅张姐她们一起吃饭?环境嘈杂,话题也聊不到一块去。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当初帮她们,是看她们可怜,也是看在儿子喜欢跟英子玩的份上。真要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周也在那头沉默了一下,说:“妈,你要不来,英子该不高兴了。是英子让你一定要来的。”
这时,电话似乎被抢了过去,传来英子清脆又带着点撒娇的声音:“钰姨!你来嘛!我们都想你了!火锅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紧接着,王强的大嗓门也掺和进来:“钰姨!钰姨!我是强子!您快来!您要是不来,这顿饭都不香了!您可是我们大家的颜值担当!”
钰姐被王强这通胡吹逗得忍不住笑了,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那胖小子手舞足蹈的样子。她心底那点不情愿,在孩子们热情的攻势下,慢慢融化了。她语气软了下来:“好吧好吧,你们这群孩子……那我晚一点过去。”
挂了电话,周也从英子房间出来。客厅里,王强还在那摸着肚子回味刚才的“烫伤”,张军安静地看着电视,英子已经起身往厨房走了。
“我先去看看家里还有啥菜,洗一点。冰箱里还有羊肉牛肉,得拿出来化冻切片。他们估计快回来了。”英子说着,系上围裙。
“我帮你。”张军几乎和周也同时开口。
英子动作顿了一下,没看张军,语气有点硬:“不用。”她还在为昨天张军的态度生气。
周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搞得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向张军。
张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愧疚,他低下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那……还有需要我干啥?我来干。”
王强立刻举手,眼巴巴地看着张军:“军哥!我想喝汽水!冰镇的可口可乐!你现在就去买呗?骑车快!商店还没关门!”
“好。”张军答应得干脆,立刻起身穿外套。
周也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过去。
张军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摆手,脸涨得有些红:“不用!我真有钱!”那声调有点急,带着维护最后尊严的倔强。
周也看着他,没再坚持,把钱包塞回兜里,淡淡说了句:“路上滑,慢点。”
张军“嗯”了一声,走到门口,特意拿起英子送的那副厚厚的毛线手套,仔细戴好,才推门出去。出去前,他回头飞快地看了英子一眼,眼神复杂。
英子在厨房里,拿着刀,对着那块冻得硬邦邦的牛肉,咚咚咚地用力切着,仿佛把那点委屈和不解都剁进了肉里。
周也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英子忙碌的背影。她系着条粉色的小熊围裙,头发扎成马尾,露出白皙的脖颈,鼻尖因为用力微微冒汗。
“真不用我帮忙?”周也问,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