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单纯的世界里,朋友就应该坦诚相待。她对张军好,是发自内心的,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她不懂他为什么突然竖起浑身的刺,把她的一片真心狠狠推开。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和冷漠,让她感到委屈,困惑,还有一种被背叛的伤心。
图书馆里,周也和王强找到了蜷在休息室椅子上的张军。
“军哥!看我们给你带啥好吃的了!”王强咋咋呼呼地进来了。周也跟在身后。
周也把保温盒放在桌上,语气依旧平淡:“趁热吃。”
张军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眼神复杂地看向周也,嘴唇动了动,那句关于工资的质问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问不出口。揭开这层遮羞布,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周也,如何自处。
他只能低下头,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王强已经自顾自打开保温盒,拿出还烫手的露露罐子:“谢啥!咱们谁跟谁!哎,军哥,你下午不上班了吧?英子姐说晚上在她家给也哥补过生日,咱们一起去啊!”
就在这时,阅览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英子来了。她换了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一圈毛茸茸的领子,小脸冻得微红,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印着星空图案的保温饭盒。她的车篮子里,还放着一副红梅熬夜织好的、厚厚的毛线手套。
她站在门口,目光直接落在张军身上。
英子眼神里有未消的气恼,有固执的关切,还有不愿示弱的委屈。
张军看到她,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涌上铺天盖地的愧疚和酸楚。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哪怕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守在她身边,远远看着她的笑容,也比现在这样把她推开,让她伤心难过要好一万倍。
王强和周也这才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王强赶紧打圆场:“英子姐!你怎么也来了?下次咱们仨得排个班!你送我俩就不送,我要送你们俩就别送!你看这饭都凑一桌了!得,看来又得我强总牺牲小我,成全大局了!”他拍着肚子,做出悲壮的表情。
英子没理王强的插科打诨,径直走过去,把那个崭新的保温饭盒往张军面前的桌子上一撂,发出不大不小一声响。
“谁爱吃谁吃。”她声音硬邦邦的。
然后,她从车篮子里拿出那副毛线手套,看也不看,直接塞到张军怀里。动作带着气,却又透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就要走。
“英子……”张军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沙哑。
英子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王强赶紧问:“军哥,你几点下班?晚上英子姐家,给也哥过生日,你去不去?”
旁边那个叫李明的同事抢先答道:“他今天上午班,下午没事了!”
周也看向张军,言简意赅:“那行,收拾一下,一起走。”
英子这才转过身,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语气缓和了些:“去谁家?我家还是你家?”
王强立刻举手:“去英子姐家!我想打雪仗!而且英子姐家有火炉,可以烤东西吃!”
英子想了想,在家更自在些:“那行吧,先回我家。等饭点再去店里看看。”
三个人,六道目光,齐齐投向张军。
张军抱着怀里那副还带着英子手上余温的、厚实柔软的手套,像抱着一团火,烫得他心口发疼,却又贪恋这点唯一的暖意。他低下头,闷声说:“我吃好了。走吧。”
四人推着自行车,走在积雪未融的街道上。
英子穿着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戴着白色的毛线帽,围巾也是白色的,整个人像雪地里冒出来的小精灵。周也依旧是黑羽绒服,沉默地骑在她左侧。王强穿着他那件扎眼的亮黄色外星人卫衣,在外面套了件敞怀的蓝色棉服,像个移动的交通信号灯,在英子右侧叽叽喳喳。张军落在最后,穿着旧的军绿色棉袄,默默跟着。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时间过得好快啊。”王强忽然感慨,呵出一大口白气,“感觉昨天还在为中考挠头,转眼还有一年就该高考了。哎,你们都想考哪儿啊?”
周也目视前方:“你都问了八百遍了,随便。能走就行。”他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城市,也没什么特别想学的专业。
英子想了想:“我还是想去南方看看。听说那边冬天不下雪,暖和。”
张军跟在后面,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一片茫然。考大学?对他来说,那是一个遥远而奢侈的梦。学费、生活费,像两座大山。他只想早点挣钱,让妈妈和妹妹过上好点的日子。
他们的未来是星辰大海,是春暖花开。而他的未来,是脚下这条必须踏实的、泥泞的田埂。他不敢抬头看太远,怕晃了眼,摔了跟头,就再也爬不起来。
王强哀嚎一声:“你们都有目标了?我咋办?我就是想当老总!”
周也冷不丁开口:“嗯……脸肿。”
“也哥!你侮辱我!”王强夸张地大叫,抓起一把雪捏成团就朝周也扔去。
周也灵活地躲开,雪团砸在了后面张军的车筐里。张军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英子看着他们闹,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强子,你就贫吧!赶紧的,回家烤火去!”
说笑间,到了英子家。英子开了空调,又把那个很久没用的小火炉生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几个人脱了外套,王强立刻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客厅的地毯上,周也则占据了沙发的一角,张军有些拘谨地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英子把路上买的板栗、橘子、还有几串糖葫芦拿出来,板栗和橘子放在火炉边的铁丝网上烤着,很快,板栗的焦香和橘子的清甜就弥漫开来。她又从厨房找出几个小红薯,也塞进了炉灰里。
电视里放着《还珠格格》,小燕子在屏幕上叽叽喳喳。王强一边剥烤好的板栗,一边跟着剧情大呼小叫;周也看似在看书,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瞟向正在忙碌的英子;张军安静地吃着英子塞给他的烤橘子,甜丝丝的汁水在嘴里化开,却品不出多少滋味,心里压着各种秘密。
“幸福面馆”午后,进入短暂的休憩时光。
老刘把两个长条板凳拼在一起,搭了个简易的“床”,身上盖着那条厚厚的、毛巾被,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红梅和张姐坐在靠近火炉的桌子旁,手里抓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低声聊天。
“常松这一走,又得小两个月吧?”张姐吐着瓜子皮。
“嗯。”红梅看着炉火,眼神有些放空,“说是跑趟南边,赶得紧的话,兴许能回来过元宵节。”
“啧,海上漂着,不容易。”张姐叹了口气,语气里是过来人的理解,“你家这个算好的了,知道疼人。不像我家那个……”她朝老刘的方向努努嘴,“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一辈子没啥大出息,但也……没啥花花肠子。凑合过呗。”
红梅看着炉火出神。人到中年才明白,所谓过日子,就是眼看着生活这锅水一点点被熬干,你不断地往里加水,可能是眼泪,可能是汗水,只为了锅底那点叫作“家”的东西,不至于烧穿。
“英子跟军子……是不是闹别扭了?”红梅想起女儿早上的反常。
张姐嗑瓜子的动作一顿,压低声音:“我瞧着像。军子那孩子,心思重,估摸着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些小伙伴,自卑了。”
红梅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太要强。咱们谁嫌弃过他?都是苦水里泡大的,互相帮衬着往前走呗。”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操心也没用。”张姐挥挥手,又抓了把瓜子,“等晚上孩子们过来,热闹热闹,啥别扭都解开了。”
英子家里,炉火正旺。
烤红薯的香甜气息浓郁起来,王强迫不及待地用火钳扒拉出一个,烫得龇牙咧嘴也不舍得撒手。糖葫芦上的糖壳在暖气里微微融化,闪着诱人的光。电视里放着片尾曲,没人在意剧情了。
四个人或坐或躺,吃饱了,暖和了,都有些懒洋洋的。
王强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喟叹:“要是天天都这样就好了!不用上学,不用写作业,有好吃的,有好朋友……”
周也瞥他一眼:“然后变成球。”
“球怎么了?球暖和!”王强理直气壮,“英子姐,晚上蛋糕订了吗?我要吃有好多水果的那种!”
英子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跳跃的火苗,脸上带着恬静的笑:“订了。我妈说在店里吃,我说在家,自在点。等晚些时候,张姨刘叔关了店过来,钰姨也来,咱们在家吃火锅,给你……们过生日。”她差点顺口说出“给你过生日”,及时改成了“你们”,把周也和张军都包括了进去。
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英子被火光映红的侧脸,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柔软地化开了。
张军坐在角落,听着他们的计划,抱着那副手套,心里那冰封的角落,似乎也被这屋里的暖意,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
也许,他不必把自己逼到绝境。也许,朋友之间的帮助,可以不用看得那么沉重。也许,他还可以拥有这样围炉取暖的时光。
窗外,雪又开始落了,一片,一片。
王强的鼾声渐渐响起,带着吃饱后的满足。周也合上了眼,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英子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望着火苗出神。张军依旧沉默,却将那副毛线手套,悄悄捂在了心口。
没有人再说话。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煮稠了,黏稠而温暖地包裹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所有的委屈、挣扎、不堪和秘密,都被妥帖地安放在这寂静里,暂时获得了宽宥。
红梅在面馆里擦着桌子,抬头望了望窗外飘落的雪花,心里念着海上的人。她知道,明天依旧会有鸡毛蒜皮,有流言蜚语,有生活的千斤重担。
可那又怎样呢?
人生的路上啊,
总有几个人,
让你愿意在风雪中停下脚步,
围着这一炉暖意,
把最珍贵的真心,
烤了又烤,暖了又暖。
前路还长,但此刻,很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