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扑克!输了贴纸条!画乌龟!”王强第一个跳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副被摸得边缘发毛的扑克牌,啪地甩在桌上。
“俗!就知道打扑克!”周也嘴上嫌弃,身体却很诚实地拉过椅子坐下,“来点彩头,输最惨的人,明天早上给咱们买一个礼拜的豆浆油条!”
“成交!”英子笑着举手同意,“张军,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张军也来了兴致,搓搓手:“我打牌可狠,你们等着买豆浆吧!”
四人围炉而坐,洗牌、切牌、叫地主,斗得不可开交。炉火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笑声、叫嚷声、懊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王强脸上很快被贴了好几张纸条,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呼扇呼扇的。“邪门了!你们是不是合伙搞我?”他气得哇哇叫。
周也技术好,赢得最多,嘴角得意地翘着,偶尔瞥一眼英子,看她因为赢了牌而眼睛发亮的样子,自己输了也觉得挺值。
张军打起牌来有股狠劲,算牌精准,出牌果断,竟然赢了不少。他暂时忘记了棉袄的破旧和回家的路费,全身心沉浸在这简单的快乐里。
英子则是气氛组,输赢都大呼小叫,笑得东倒西歪。
几轮战罢,王强脸上快没地方贴纸条了。他嗷一嗓子跳起来:“不玩了不玩了!烤红薯!我要吃烤红薯!张军,你带来的呢?”
张军这才想起,赶紧把那几个沾着泥的红薯从网兜里拿出来。
英子接过去,熟练地用水冲了冲泥,然后用火钳子小心地埋进炉子底下通红的煤灰里。
“等着吧,得一会儿呢。”英子拍拍手。
“等得我花儿都谢了……”王强瘫回椅子上,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眼巴巴地盯着炉子,好像这样红薯就能熟得快一点。
周也变戏法似的又从书包里摸出一把瓜子分给大家。
屋子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嗑瓜子的咔嗒声、炉火的噼啪声和红薯在灰烬里慢慢变熟发出的细微滋滋声。一种温暖而慵懒的气氛弥漫开来。
年轻的友情就是这样,可以吵闹得惊天动地,也可以在突然的静默中安然相处。那种无需言说的舒适感,是时间馈赠给他们最好的礼物。
张军看着跳跃的炉火,忽然轻声说:“其实……在宿舍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最想家。想我妈做的面,想我妹……。”
周也难得没呛声,只是说:“都一样。我妈忙的时候,家里就一个人,房子空得吓人。”
王强难得文艺了一回,托着胖脸说:“唉,这就是成长的烦恼吧?我爸说,男人就得学会自己扛事。”
“你爸还说过这话?”周也挑眉,“我以为你爸只会说‘小子,又没钱了?’”
“滚蛋!”王强抓起一把瓜子壳扔他。
几人又笑闹成一团。
这时,一股浓郁的、带着焦糖香味的甜香气飘了出来。
“红薯!红薯好了!”王强鼻子最灵,瞬间弹起来。
英子用火钳子小心地把那几个黑乎乎、烫得要命的小东西扒拉出来。滚烫的红薯在手里颠来倒去,吹着气,迫不及待地掰开。
金红软糯的瓤儿冒着腾腾热气,糖汁儿都快流出来了。
“哇!好甜!”王强烫得直吸溜,也舍不得吐出来。
张军吹着气,咬了一口,眯起眼:“嗯!比我在老家烤的还香!”
周也一边斯文地剥皮,一边说:“废话,这炉子火旺。”
英子把自己那个掰了一大半,递给张军:“你多吃点,你带来的。”
张军看着那大半块红薯,心里一热,没推辞,接了过来。
有些好,像这烤红薯,烫手,暖胃,也暖心。接住了,情谊就在里头了。推来推去,反倒生分。
四人围坐着,啃着烫嘴的红薯,吃得满手黑灰,嘴角沾着焦皮,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吃完了,肚子饱了,身上更暖了。作业的烦恼、想家的愁绪,似乎都被这甜蜜的热量暂时驱散了。
王强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提议:“咱们看录像带吧?我租了《古惑仔》,山鸡哥巨帅!”
“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看?”英子撇嘴。
“那看什么?”周也问。
张军小声说:“我……我没咋看过录像带。”他家连电视机都是黑白的。
英子眼睛一亮:“看我妈买的《新白娘子传奇》吧!赵雅芝可好看了!”
“啊?看女的玩意儿?”王强一脸嫌弃。
“爱看不看!”英子去开电视和录像机。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熟悉的画面和白蛇传的旋律。
王强一开始还嚷嚷,没多久就看进去了,还跟着哼“千年等一回”。
周也看似不耐烦,却也没走开,靠在椅背上,眼神时不时瞟向盘腿坐在前面、看得津津有味的英子。
他的目光像炉火,不敢太烫,怕烧着她,又不敢不暖,怕她冷。
张军更是看得目不转睛,这种光怪陆离的神话世界,是他贫瘠的乡村生活里从未想象过的。
王强看到白素贞现原形,猛地一拍大腿,脱口而出:“我操!许仙这哥们儿是真牛逼啊!这他妈是真爱了!这都不跑?要是我,早他妈吓尿了!”
周也嫌弃地踹了他一脚:“闭嘴吧你!所以白素贞是仙女,你只配找个母夜叉!”
张军看得入神,小声接话:“我们村老人说,蛇进了家是财运,不能打,要请出去…”
三人同时扭头吼他:“闭嘴!看你的电视!”
张军吓得一哆嗦,立刻缩了缩脖子,吓得把后半句话和一块烤红薯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慢慢斜照进来,光线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屋里,少男少女们或坐或趴,沉浸在故事里。
炉火渐弱,但余温犹在。吃剩的红薯皮放在盘子里,瓜子壳扫到了一角。
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的歌声和对白在回荡。
那一刻的安静里,有一种比喧闹更深沉的东西在流动。那是年轻的灵魂,在笨拙地尝试相互依偎,取暖过冬。
这个下午,仿佛被某种温暖的魔法凝固住了。外面的寒风、考试的压力、家庭的烦恼,都被暂时关在了门外。
他们只是在一起,分享着一段简单而纯粹的时光。
也许很多年后,他们会忘记高一做过的数学题,背过的英语单词,但大概会记得这个冬日下午,炉火的温度,烤红薯的甜香,还有朋友陪在身边时,那种无需言说的安心。
常松提着新买的、厚实的棉袄回来时,听到的就是屋里震天的笑闹声。他站在院门口,没立刻进去。
他挑的是最厚的棉袄,像要把自己错过的青春,也一并缝进去。
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儿。
他听着听着里面混合着《新白娘子传奇》音乐的笑闹声。
英子清脆的嗓音在争论白娘子更美还是小青更俏,王强在怪叫,周也则在冷静地“剧透”,张军偶尔被逗得大笑。
他点了根烟,没吸,就那么看着烟丝在冷风里慢慢燃。
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呢?
不过就是寒冬腊月里,有个烧着炉子的家,家里有几个吵吵闹闹、却让你心里踏实的人。
所谓父辈,就是站在门外,为孩子世界的喧嚣担任哨兵的人。你守着这片灯火通明的热闹,自己留在黑暗里,却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他透过门缝,看见英子盘腿坐在地毯上,穿着一件暖黄色的、胸口印着巨大泰迪熊的毛绒家居服,笑得东倒西歪,脑袋靠在旁边周也的椅背上还不自知。周也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挪开。
常松的嘴角,在烟雾里缓缓向上扬起一个复杂的弧度。那是一种混合着欣慰、感慨和一丝淡淡失落的情绪。
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下午,这样的时光,正在以倒计时的速度流逝。他们终将长大,离开这个炉火熊熊的家。
他这辈子没挣下什么大钱,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但能给英子、给这些半大的孩子们守住这一炉火,让他们闹,让他们笑,他觉得,这就是他最大的成功。
养育孩子的过程,就是一个看着他们的世界越来越大,而你的世界却越来越小的过程。最后,你成了他们广阔天地里,一个温暖的背景音。
烟快烧到手了,他才掐灭,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推开门,将所有温柔的情绪掩藏在惯常的大嗓门下:
“臭小子们!声音小点!房顶都要让你们掀了!来,张军,试试这个!”
屋内的热闹被这突如其来的号令打断,旋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和抱怨声。
门关上,将寒冷彻底隔绝在外。
炉火正旺,水壶又一次噗噗地响起,白汽氤氲,模糊了每一张年轻而鲜活的面孔。
这个漫长的冬天,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
又仿佛,在某个瞬间,已经被悄悄定格成了永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