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谷雨总带着绵密的雨丝,珠江南岸的“七彩染坊”里,晾晒的蓝印花布在风中摇曳,染缸里的靛蓝染料泛着沉静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染剂的涩香与皂角的清苦。陈晓明踩着染坊前的青石板路走进时,染坊的传人染娘正对着一匹褪色的蓝印花布发愁——那匹刚染好的“缠枝莲纹”花布,昨夜还色泽浓艳,今早却褪成了灰白,布面斑驳得像被暴雨冲刷过,更怪的是,夜里总能听到染坊传来“捣杵”的捶打声,却不见人影,染棒也会自己搅动,在染缸里划出“色”字的涟漪。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染娘的指尖沾着靛蓝,指节因常年捶打染材而有些发红,她提起那匹褪色的花布,声音里带着哽咽,“这已经是第十五批了,前几批的茜草红、栀子黄,不是串色就是发灰,有块我祖母染的‘凤凰牡丹’绸缎,昨天还好好地收在樟木箱,今早一看,绸缎被撕成了碎条,红色褪得只剩浅粉,像被人用漂白水浸过。有个染了一辈子布的老染匠说,夜里看到染缸旁有个穿粗布裙的影子在捶打染材,手法麻利,可染坊的竹门是从里面拴死的,我睡前还检查过竹闩。”
陈晓明走到褪色的花布旁,拾起一角残片。粗糙的棉布纤维里藏着一股温润而鲜活的能量,与济世药堂的药香同源,却带着更明快的草木气,像未染透的布匹,藏着化不开的执着。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的军靴踏过染缸,士兵们撕扯着刚染好的布料;一个系着围裙的染娘将几卷藏着暗号的蓝印花布往地窖塞,日军的刺刀挑破了她的袖口,她却用身体挡住地窖门,嘶吼着“这布里有骨气,你们染布白”,最后抱着一卷染好的“警告信号”红布冲向码头,布卷在风中展开,像一面醒目的旗帜,指引着渔船避开日军的巡逻艇,而她自己却被机枪扫中,鲜血染红了靛蓝的染缸,水面上的红与蓝交织,像一幅悲壮的水墨画……
“这染坊……抗战时用染布传递过情报?”陈晓明问道。七彩染坊是粤海最老的手工染坊之一,始创于民国初年,染娘的祖母染守色是当年的染艺高手,以“一手染布术,一色惊四座”闻名,抗战时曾借着染布的名义,用不同的花色、暗号传递情报——蓝印花布的缠枝莲密度代表日军数量,茜草红的深浅暗示危险等级,那些藏在布匹里的秘密,帮助游击队多次避开围剿,救下了上百个渔民。
染娘引着他走到染坊的地窖,潮湿的空气中飘着靛蓝与霉味混合的气息,木箱里堆着几捆未染的坯布,其中一捆的布角上,还留着褐色的血渍,隐约能看到用茜草汁写的“危”字。地窖的石壁上,刻着各种染材的配比,其中“茜草红”的配方旁,有一道深深的指甲划痕,像是情急之下刻下的。“我祖母就是为了护那几卷暗号布没的,”染娘抚摸着石壁上的划痕,声音发颤,“那天日军得到线报,说染坊‘用花布通敌’,把染缸全砸了,我祖母把暗号布藏在‘凤凰牡丹’绸缎的夹层里,说‘这布能救命,比我的命金贵’。他们用枪托砸她的背,问她暗号在哪,她硬是咬着牙说‘在色里’,最后趁着混乱抱着红布冲出去报信,等我们找到她时,她手里还攥着一把茜草,染汁混着血把布染成了紫黑,那几卷暗号布被渔民及时取走,救了整支船队……”
她从地窖的暗格里掏出一个木盒,里面装着一套染具——牛角制的染棒、竹编的染筛,最底下是一块巴掌大的“色卡”,上面用不同植物染出二十七种颜色,每种颜色旁都标着染材配比,其中靛蓝色旁写着“取板蓝根叶,浸七日,捶百次,方得正蓝”,字迹娟秀却有力。木盒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七彩染坊染布要诀》,其中一页用蝇头小楷写着“染者,色也,材为骨,水为魂,一染含草木之灵,一色蕴天地之美,染布如做人,须守得住本色,耐得住繁难,方得色彩之真”,旁边有染守色的批注:“染坊的缸,盛的是染料,炼的是初心,染人的眼要辨五色,心要更纯粹,若失了这份守色,不如停染。吾孙若见此,当记‘色可褪,心不可褪;布可旧,志不可旧’,莫因利而用假,莫因懒而失法。”
陈晓明拿起那块色卡,指尖触到靛蓝色的色块,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染守色的执念——那是对染艺初心的坚守,对“未染完的本色”的牵挂,这种执念附着在布匹与染坊里,看到如今的染娘为了赚钱,把染坊改成了“网红打卡地”,用化学染料冒充植物染,甚至雇佣工人用机器批量生产,把染守色的染布要诀扔在杂物堆里,还把珍贵的手工染布低价卖给旅游纪念品商,允许游客用化学颜料在布上乱涂乱画,才会让布匹褪色、染棒自搅,其实是想唤醒她对“染坊初心”的记忆。
“不是染灵闹坊,是你祖母的执念在‘护色’。”陈晓明将色卡放回木盒,“她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情报,更是染艺的本色与匠人的纯粹。你现在用化学染料造假、轻慢手艺,她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染娘的脸瞬间涨红,她抓起一块用化学染料染的“茜草红”绸缎,颜色艳俗,凑近闻还有刺鼻的气味:“祖母总说,好染布要‘取于草木,还于自然’,哪怕一种颜色,也要试几十次染材配比,才能得到最正的色。这几年化学染料便宜、上色快,游客又喜欢鲜艳的颜色,我看着别人用机器染布赚快钱,就……就也改了,把真的植物染布藏起来卖高价,普通客人就用化学染糊弄,打卡地能多赚门票钱,就……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我浮躁,丢了祖母的脸面。”
正说着,染缸里的靛蓝染料突然“咕嘟”冒泡,一匹褪色的蓝印花布自己飘进染缸,片刻后捞出,原本灰白的布面竟重新染上了浓艳的靛蓝,缠枝莲纹清晰可见。那本《七彩染坊染布要诀》从木盒旁滑出,被一阵穿堂风卷到染缸边,“守得住本色”五个字在天光下格外醒目。地窖的木箱轻微震动,一个未被打开的樟木箱自己弹开,里面装着几十封泛黄的书信,是当年收到情报的渔民写的感谢信,其中一封写道:“守色姑娘的布,比信号灯还准,救了我们全家的命,这恩情,比靛蓝还深。”
“她在等你重拾守色之心。”陈晓明指着那些化学染料,“把打卡地关了,恢复染坊的原貌;倒掉所有化学染料,重新用板蓝根、茜草、栀子等植物制染;请老染匠传授染守色的捶打、浸染技法,在染坊办个‘七彩本色展’,展出传统染布和染材,教年轻人‘识色、惜色、守色’的道理,她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染娘捧着那块色卡,突然跪在染缸前,对着染守色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祖母,孙女儿错了!我这就拆了打卡布景,倒了化学染料,重新采集染材,按您的要诀染布,把真的植物染布拿出来平价卖,再也不赚黑心钱了,一定让七彩染坊的染韵,重新透出草木的本色!”
接下来的半年,染娘遣散了打卡地的工作人员,拆除了花哨的拍照道具和机器,有批发商骂她“傻气”,她却指着染缸里的靛蓝说:“我祖母当年为了‘色’字,连命都能舍,我这点损失算什么?”她带着家人重新上山采集染材——板蓝根叶要选带露的,茜草根得挖三尺下的,栀子果得晒足十日,光是收集够一缸靛蓝的原料,就跑了七趟白云山;她按《染布要诀》的方法捶打染材,每天天不亮就坐在石臼前捶打板蓝根,手臂酸得抬不起来,就用布带绑着继续,老染匠说:“守色姑娘当年就是这么捶的,力道差一分,染出的蓝色就偏一分,她最见不得糊弄。”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染坊,有时帮着晾晒染好的布匹,有时坐在染缸旁,看染娘专注地浸染布料。平衡之力顺着布匹的纹路渗入,他能感觉到染坊的能量在慢慢恢复,褪色的花布被新染的植物染布取代后,色泽温润,越洗越艳,夜里的捶打声变成了清晰的浸染声,像是染守色在跟着一起搅动染缸。有一次,染娘在调制“栀子黄”时,总染不出祖母那种明亮而不刺眼的黄色,突然一阵风吹过,地窖的木箱自己打开,露出染守色的染材笔记,上面写着“栀子与槐花同煮,比例三比一,晒一日,浸三日,方得正黄”,她依着笔记调配,染出的黄色果然恰到好处,老染匠激动地说:“是守色姑娘在帮你呢,这手艺,她没舍得带走!”
半年后,七彩染坊的“七彩本色展”开展了,展出的染布吸引了无数人,有位研究传统染艺的学者抚摸着那匹“凤凰牡丹”绸缎的残片(已修复),感叹道:“色彩纯正,层次丰富,和守色当年的风格一模一样!染娘,你没丢你祖母的脸!”新染的蓝印花布上市后,因色彩自然、手感舒适,很快就成了粤海的“网红单品”,但染娘坚持“手工制作,限量供应”,有人劝她“扩大生产多赚钱”,她只说:“祖母说了,好颜色是等出来的,急不得。”
重新焕发生机的染坊,坚持“植物染色,本色传承”的宗旨,染缸旁挂着“禁用化学染料”的木牌,染娘每天都会亲自检查染材。有个服装品牌想高价买断染坊的配方,用机器批量生产“植物染”服装,染娘却摇了摇头:“染布的魂在手工里,机器染不出草木的灵气。祖母说了,宁肯少染几匹,不能让颜色失了本色,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染坊时,谷雨的雨已经停了,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照在晾晒的蓝印花布上,布料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像一片流动的星空。他回头望了一眼,染娘正站在染缸前,用那套牛角染棒搅动靛蓝染料,木盒里的《七彩染坊染布要诀》被她放在染缸边最显眼的位置,她的身影和染守色的画像重叠在一起,专注而坚定。
他知道,染守色的执念已经解开,她的守色之心没有随着染料褪色,而是化作了染坊的魂,融入了每一寸布匹里,融入了染娘的指尖上,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本色传承,守护着染坊里的守色之盟。
回到陈记凉茶铺,染娘特意送来一块刚染好的靛蓝方巾,上面用白浆印着简单的云纹,一角绣着“守色”二字:“陈先生,这方巾您留着擦汗,也算替我祖母谢您的,让我记起了她的画,染人的手,染的是布匹,守的是草木的本色,心诚了,颜色才会活。”
陈晓明将方巾叠好放进衣袋,棉布的柔软与草木的清香交织在一起,格外安心。远处的珠江南岸在暮色中亮起灯火,七彩染坊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守护本色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染娘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草木与布匹的交融中,守护着最纯粹的本色,让每一寸染布,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生机。
而那些藏在染韵里的执念,那些写在染布要诀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谷雨的阳光,洒满染坊的每一个角落,让“色不可褪”的誓言,永远回荡在七彩染坊的捶打声里,回荡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