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突然下起来的。
先是几滴冰凉的水珠,砸在裴清的脸颊上,混着未干的泪痕滑落。
然后渐渐密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荒地的乱石和枯草,也敲打着那具逐渐冷硬的躯体。
雨水冲刷着凤三娘脸上的血污,那些干涸的污迹被稀释,化成淡红色的水渍,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淌,像一道道迟来的泪痕。
也冲刷着她身下那摊血泊。
暗红的血液被雨水晕开,颜色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片浑浊的粉红,渗入泥土,消失不见。
仿佛她来过、挣扎过、死去的痕迹,正在被这天地以最温柔也最残酷的方式,一点点抹去。
裴清跪坐在她身边,雨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红衣。厚重的织锦吸了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像另一副更真实的枷锁。
他低头看着凤三娘的脸。
那双曾经傲慢的眼睛,此刻依然睁着,望着灰蒙蒙的落雨的天空,空洞无物。
雨水落在她的眼球上,顺着眼角滑落,像真的在流泪。
裴清静静地看了很久。
脑海里,系统提醒道:‘宿主,林素月要来了,您打算怎么处理“现场”?’
怎么处理?
裴清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凤三娘睁着的眼睛上方,停顿了片刻。
这个动作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对他而言。
凤三娘已经死了。眼睛睁着还是闭着,于她没有任何区别。于他,更无关紧要。
但“苏辞玉”应该这么做。
那个心软、善良、即便恨着也会为死去之人落泪的苏辞玉,应该会为这个曾经庇护过自己、最终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合上眼睛。
这就叫严谨。
于是,他的指尖轻轻落下,触碰到她冰冷的眼睑。
皮肤的触感冰凉而微僵。他动作很轻,仿佛真的带着某种不忍或敬畏。
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终于缓缓合拢。
现在,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如果忽略那一身破烂的衣服、满身的伤口、和已经灰败的脸色的话。
裴清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雨水顺着他的手指滴落。
他至始至终,没有动过一丝真实的情感。
他只是享受这个过程——享受将一个人的情感、欲望、生死,都纳入自己的剧本,看着对方按照他设定的情绪,一步步走向他安排的结局。
凤三娘以为自己是悲壮的牺牲者,是救赎未遂的殉道者。
但她只是他舞台上又一个投入演出的演员,演完了自己的戏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退场。
仅此而已。
雨越下越密。
但忽然,落在头顶的雨滴消失了。
不是雨停了。雨还在下,他能听到四周淅淅沥沥的声响,能看到眼前地面上不断绽开的水花。
只是他所在这一小片区域,雨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裴清缓缓抬起头。
一把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
伞面是素雅的青色,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
握伞的手,骨节分明,稳定有力。
那只手的主人,就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
大红嫁衣的裙摆垂落在地,边缘已经被泥水浸湿,染上污渍。繁复的金线刺绣在雨中失去了光泽,显得有些黯淡。
再往上,是同样大红色的锦袍,腰间束着玉带。然后是那张脸。
林素月的脸。
她的妆容依然精致,发髻纹丝不乱,甚至那顶在婚礼上佩戴的、缀满珠宝的金冠,都还稳稳戴在头上。只是额前的流苏有些被雨水打湿,贴在了脸颊旁。
她就这么站在雨中,撑着伞,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地上凤三娘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惊愕,没有质问,没有胜利者的得意。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裴清像是被突然出现的人惊到了,身体微微一颤,猛地扭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慌乱和一丝被撞破的狼狈。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被雨声盖过了一半,“你怎么……”
他想问“你怎么来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林素月根本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凤三娘的脸上。
那把青伞微微倾斜,遮住了大部分雨水,但仍有细密的水珠从侧面飘进来,打湿了她的肩头和大红的衣袖。她却浑然不觉。
然后林素月微微转动伞柄,将伞面更彻底地倾斜到裴清头顶,完全挡住了落向他身上的雨。而她自己大半个身子,就这样暴露在了雨中。
“走吧。”她说。
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裴清愣住了。
他设想过林素月出现后的无数种可能——暴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跟凤三娘走,冷笑着嘲讽凤三娘的死状,强行把他拖回去,甚至可能因为愤怒而对他实施暴行……
但他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反应。
平静。太过平静。
“走?”裴清下意识地重复,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困惑,“去哪里?”
林素月终于将目光从凤三娘脸上移开,落回他脸上。
她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某种裴清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回家。”她说,顿了顿,补充道,“静心园。婚礼还没完成。”
裴清彻底怔住了。
婚礼?
现在?
在凤三娘的尸体旁边,在荒郊野外,在倾盆大雨中,讨论继续那场被中断的婚礼?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林素月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神志不清了。
但她的眼神是清醒的。
“你……”裴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拒绝?以什么立场?以什么身份?
而且他确实被林素月看到自己噶人了。
林素月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悬在他面前,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雨大了。”她说,语气依旧平淡,“先回去。”
裴清低头,看着那只手。
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掌心有练武留下的薄茧。雨水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滴落在她大红的袖口上。
他迟疑了片刻。
然后,缓缓抬起自己冰凉的手,放了上去。
林素月的手很稳,也很暖。
她握住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裴清起身时,腿因为跪坐太久而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
林素月的手臂立刻环过来,扶住了他的腰。
她一手撑伞,一手环着他,就这样半扶半抱地,带着他转身,朝着来路走去。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凤三娘的尸体一眼。
仿佛那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一段已经翻篇的过往。
裴清被她带着走,忍不住回头。
凤三娘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荒地上,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没有了伞的遮挡,她彻底暴露在雨幕中,很快,连最后一点轮廓都变得模糊。
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裴清转回头,看向身侧的林素月。
她的侧脸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紧绷,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雨水打湿了她半边身子,大红的嫁衣颜色变得深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身体的线条。
她走得很稳,脚步没有一丝迟疑或慌乱。
仿佛刚才那一幕——她的婚礼被破坏,她的“情敌”死在她面前,她的新郎浑身湿透、失魂落魄——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而她,要回到正轨上去。
回静心园。
完成那场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