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这间不见天日的囚室仿佛成了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只有每日定时从暗格送入的粗陋饭食,提醒着他们时间仍在流逝。
殷雪怜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疗伤与逼毒的艰难过程中。
内力每恢复一丝,与“缠绵”余毒的对抗就激烈一分,过程痛苦而缓慢,但她心志坚毅,从未流露出半分退缩。只是伤势和毒素的消耗,让她脸色始终带着苍白,气息也时强时弱。
裴清则维持着他刻板的日常——长时间面窗而坐,对抗着周期性的药力侵袭,对送来的食物浅尝辄止,仿佛靠着某种精神力量在维系着这具躯壳的基本运转。
他的沉默与殷雪怜疗伤时的沉寂不同,更像是一种将自身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冰封状态。
两人之间,除了那日关于食物和身份的简短对话,再无交流。
囚室内弥漫着一种互不打扰的诡异平衡。
这日,殷雪怜运功到了紧要关头,试图强行冲击一处被毒素淤塞的经脉,内力猛地一冲,却引得气血翻腾,胸口一阵剧烈绞痛,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
她强行咽下,额角瞬间布满冷汗,肋下的伤口也因这番动作隐隐有血丝渗出,染红了干净的布条。
她闷哼一声,身体微微晃动,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运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楚。
一直如同背景般存在的裴清,在这时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因忍痛而紧蹙的眉心和那隐隐渗血的绷带上。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房间一角,那里放着之前侍女送来替换的、还算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盆清水——这些东西是连同饭食一起送来的。
他端起水盆,走到殷雪怜旁边,放下。然后,伸出手,开始解她身上那已经被血和汗浸湿的旧绷带。
殷雪怜在他靠近的瞬间,身体本能地绷紧,眼中锐光一闪,手下意识地抬起,似乎想要格挡。
以她的骄傲和戒备,极不习惯,尤其是被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如此近距离触碰。
“别动。”裴清的声音清冷地响起,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伤口裂开,感染了更麻烦。”
他的动作没有因为她的戒备而停顿,手指灵活地解开了绷带的结。
当染血的布条被揭开,露出其下那道依旧狰狞的伤口时,他的眼神专注了几分。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干净的布巾,蘸了清水,开始仔细地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汗渍。
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轻柔,甚至有些过于直接,但每一步都极其精准,避开了最脆弱的新生肉芽,力道恰到好处地清除了污物,却没有造成额外的痛苦。
殷雪怜紧绷的身体,在他这专注又专业的动作下,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不再试图抗拒,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清理完血污,他拿起新的布条,开始重新包扎。
他的手指穿梭、缠绕、打结,动作流畅熟练,对力道的掌控,对伤口受力点的考量,都显示出绝非生手。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风尘男子,甚至不是寻常闺阁男子该会的东西。
在这个女子为尊,医者地位不低,且多为女子担任的世界里,一个男子,尤其是一个沦落风尘的男子,拥有如此娴熟的包扎技巧,甚至隐隐透出对伤情病理的认知,这太不寻常了。
“你懂医术?”殷雪怜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虚弱而略显低沉,但其中的探究意味毫不掩饰。
裴清打好最后一个结,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他直起身,将用过的脏布条和水盆挪到一边,才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略知皮毛。”他的回答依旧简短,带着一种不欲多谈的疏离。
“皮毛?”殷雪怜显然不信,她指了指自己被包扎得妥帖许多的伤口,“这手法,可不像只是略知皮毛。跟谁学的?”
她很难想象,林素月或者醉仙楼会教一个男宠学这个。
裴清转过身,背对着她,走向那个属于他的角落,只留给她一个清瘦的背影。
“重要吗?”他的声音飘过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能处理伤口,不就够了。”
殷雪怜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心中那股探究欲却更盛。
这男人,像一本写满秘密的书,每一页都透着引人翻阅的诱惑,却又被一把冰冷的锁牢牢锁住。
她看着他重新在那张硬木椅子上坐下,恢复成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姿势,忽然觉得有些气闷。
她殷雪怜纵横江湖多年,何曾被人如此一而再、再三地无视和敷衍过?
“你……”她顿了顿,换了个角度,目光落在他即使坐着也难掩风姿的背影上。
“既有如此品貌,又通晓医理,即便是在这女尊之世,若寻个正经门路,何愁不能安稳度日,甚至觅得良人,受人尊重?何以会沦落到醉仙楼,受制于林素月,身中这等不堪之药?”
这也是她这几日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问。
这样一个男子,即便性子冷了些,但仅凭这副皮囊和显露的这点医术,就足以让不少女子另眼相看,绝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除非……他背后有着更复杂的故事,或者,他主动选择了这条路?
裴清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就在殷雪怜以为他又会像之前一样,用沉默来应对时,他却极轻地开了口,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嘲弄: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更多。
只是这短短一句话,和他语气中几乎难以捕捉的情绪波动,却比任何激烈的辩白都更能说明问题。
殷雪怜愣住了。
心中之前因他冷漠态度而产生的那点不悦,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或许,他并非天生如此冷漠。
她不再追问。有些伤口,撕开一次就够了。
囚室内的气氛,似乎因为这次短暂的、算不上愉快的交流,以及那次必要的包扎,而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