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的府邸位于南都内城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区,虽不似王公府邸那般极尽奢华,但占地面积颇广,庭院深深,尤其是后院那片足以作为演武场的开阔地以及琳琅满目的兵器架,无不彰显着主人不凡的身份与爱好。
一行人无声无息地回到府中,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暂时隔绝。
一直守在厅中焦急等待的安若,听到动静立刻跑了出来。
当她看到被李田和顾新护在中间、虽然衣衫带血、蒙面黑布已除却眼神依旧明亮的白晔时,眼圈瞬间就红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矜持,快步冲上前,一把将比她矮了小半个头的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小晔!你终于回来了!吓死姐姐了!”安若的声音带着哽咽,手臂环得很紧,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
这几日的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情绪。
白晔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脸颊微红,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安若姐姐那份发自内心的担忧与关爱,心里暖洋洋的,也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安若的后背,小声安慰道:“安若姐姐,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呢,一点事都没有。”
他刻意忽略了身上那些隐隐作痛的伤口。
李田将气息虚弱的辛云小心地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递过一杯温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难得正经:“辛苦了,兄弟。这次多亏你了。”
辛云脸色依旧苍白,肩胛和腿上的伤口虽经简单处理,但失血和内伤让他十分虚弱。他接过水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分内之事。”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正被安若抱着检查有没有受伤的白晔,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柔和。
只要这小子没事,他这顿苦就算没白挨。
郑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打扰这短暂的温情时刻。
他褪下那身武师袍,换回了平时那身无袖短褂,精悍的身躯肌肉线条分明。
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却始终落在白晔身上,如同最老练的匠人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眼中的惊叹与好奇越来越浓。
“李小子,”郑南忽然开口,声音洪亮,打破了厅内的静谧,他看向李田,“你之前跟老夫说,这小子天赋异禀,十二岁龙象境,老夫虽信你,但总觉有些不可思议。今日在江畔,老夫隔岸观战,亲眼所见……”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何止是天赋异禀!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站起身,走到白晔面前。安若见状,虽然不舍,还是松开了白晔,退到一旁,紧张地看着这位气势惊人的老者。
郑南伸出右手,示意白晔伸出手来。白晔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将右手伸出。
郑南并未把脉,而是将三根手指轻轻搭在白晔的手腕内侧,一股温润却极其凝练的内力如同最细的丝线,悄无声息地探入。他闭上眼睛,仔细感知。
厅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受伤的辛云都抬起了头。
片刻之后,郑南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他撤回手指,连声赞叹:“好!好一个《无妄红尘》!内力之精纯浩瀚,根基之扎实稳固,意境之高渺深远……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的天才不计其数,但能在此等年纪拥有如此内功底蕴的,你是独一个!李小子,你果然没骗我!”
李田闻言,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仿佛被夸的是他自己一样。
郑南背着手,在厅中踱了两步,继续道:“不止是内力!老夫在岸上观察你的剑法……”
他看向白晔腰间的“发血”剑,“看似无固定章法,东一剑西一剑,像是初学者的胡乱挥砍。但细细品味,每一剑的起落、转折、力道分配,都暗合武道至理,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妙到毫巅!那并非无序,而是你已经初步跳出了固定招式的樊笼,开始以本能和心意驭剑!此等剑道天赋,更甚于你的内力修为!身法也是,轻盈灵动,与剑法浑然一体……哈哈哈,妙!太妙了!”
他越说越是兴奋,看向白晔的眼神炽热无比,仿佛看着一件绝世神兵。
忽然,他笑声一收,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与试探之意,毫无征兆地,右拳一握,没有任何花哨,简简单单的一记直拳,如同炮弹般轰向白晔的胸口!
拳风凝练,未尽全力,却带着一股山岳般的厚重压力与武道宗师的凛然之意,并非杀招,而是纯粹的试探与……考较!
这一下变起仓促,谁也没料到郑南会突然出手!
“郑叔!”李田惊呼。
“小晔小心!”安若吓得捂住了嘴。
顾新眉头一挑,手中纸扇微动,但并未上前。
辛云则是身体瞬间绷紧,眼中寒光一闪。
面对这突如其来、迅若雷霆的一拳,白晔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他没有拔剑,也没有运用那玄妙的身法闪避,而是脚下稳稳站定,腰胯发力,左臂竖起如盾,右拳自腰间拧转发力,迎击而上!
拳势沉凝,隐隐带着一股金刚怒目、降妖伏魔的刚猛正大之气,拳风过处,竟有细微的梵音禅唱之感!
正是他在那禅寺藏经阁顶楼学到的佛门拳法之一——睡梦罗汉拳!
“嘭!”
两只大小悬殊的拳头在空中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扎实的肉体撞击声。
白晔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磅礴巨力涌来,脚下“蹬蹬蹬”连退三步,手臂酸麻,气血一阵翻腾,小脸憋得通红,但终究是稳稳站住了,并未受伤。
而郑南,纹丝未动,眼中却再次爆发出比刚才更加浓烈的惊讶与追忆之色!他缓缓收回拳头,看着白晔,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深深的感慨:“好小子!居然还会如此正宗的佛家拳法!拳意刚猛正大,隐有罗汉伏魔之象……这拳路,这劲力运转的方式……”
他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喃喃道:“老夫好像……在很多很多年前,与一位佛门高僧切磋武艺时,见识过类似的拳法。那位大师……乃是当时佛门‘三丈’之一,德高望重,佛法武功俱是精深无比。我们交手百余招,未分胜负,彼此钦佩。可惜,那位大师早已圆寂多年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白晔:“你这拳法,与那位大师的拳意,非常相似!虽然火候还浅,但那股子佛门金刚正大的根子,错不了!小子,你师承何人?莫非是那位大师的隔代传人?”
白晔揉着发麻的手臂,老实摇头:“郑爷爷,我没有师父。这拳法……是我之前跟李田大叔他们在一座很老的寺庙里借住时,偶然在藏经阁顶楼的一些旧书里看到的,觉得有趣,就记下来了。那位大师……我不认识。”
“寺庙?藏经阁?”郑南看向李田。
李田连忙接口道:“郑叔,是有这么回事。我们路过南境一座废弃的古禅寺,就在那里歇了几天。那寺庙看着破败,但藏经阁里还真有些老旧的武功秘籍,不过大多残破不全。白晔这小子过目不忘,估计是那时候瞎看的。”
郑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有些惋惜:“原来如此……看来是那寺庙曾与那位大师有缘,留存了部分拳经。你能凭这篇自行领悟到如此程度……唉,可惜,真是可惜。”
他连说两声可惜,不知是在惋惜拳法不全,还是在惋惜白晔未能得遇明师系统学习。
但他很快又振奋起来,大手一挥:“无妨!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能从残篇中领悟拳意,并运用于实战,这份悟性已是惊世骇俗!内力、剑法、拳法、身法……小子,你简直是一座还未开采的武学宝库!”
他越看白晔越是喜欢,脸上笑容灿烂,之前的宗师威严仿佛都消散了不少,更像是一个发现了有趣玩具的老小孩。
厅内的气氛也随之放松下来。安若松了口气,心疼地想去查看白晔的手臂。
辛云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调息。顾新摇着扇子,嘴角含笑。李田则是与有荣焉。
郑南坐回主位,端起茶杯,目光依旧不离白晔,心中却是念头飞转。
这少年的来历,恐怕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神秘。
《无妄红尘》内功,“发血”剑,佛门拳法……每一样都指向不凡。而他对敌时那种纯净又带着野性的战斗本能,更是难得。
“看来,这南都的水,是越来越浑了。”郑南心中暗道,但眼中却燃起了久违的、属于武者的兴奋光芒,“把这小子留在身边,说不定……能看到更多有趣的事情发生。”
他放下茶杯,对白晔朗声道:“小子,这几日你就安心在老夫这里住下,把伤养好。没事就到后院来,老夫……亲自指点你几手!”
此言一出,李田和顾新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郑南身为龙榜第十的“武器大师”,眼界何等之高,寻常天才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如今竟主动提出要亲自指点白晔?这简直是天大的机缘!
白晔虽然不太明白“龙榜第十亲自指点”的分量,但能感觉到郑南的善意和看重,他乖巧地点头:“谢谢郑爷爷!”
窗外,天色渐晚。郑府内灯火渐次亮起,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夜色,也暂时隔开了外界的风风雨雨。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因白晔而起的风波,远未到平息之时。而郑南府邸,这个看似安全的避风港,或许也将成为下一场更大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