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陈砚舟肩头,金印压着袖口微微发烫。
他走出宫门,脚步比进宫时稳了许多。昨夜那场对峙像一场梦,但袖中诗稿的折痕还在,提醒他不是假的。先帝显灵,萧景珩跪地被拖走,百官低头退散——这些事都发生了。
他现在是翰林掌院了。
走到翰林院门口,他看见一群人站在那里。
李明辉领头,身后站了十几名编修,个个衣冠整齐,手里捧着东西。最前面摆着一张红木案几,上面放着一顶乌纱帽。
那帽子歪歪扭扭,帽翅缺了一角,像是被人踩过又捡起来晒干的咸菜。
陈砚舟停下脚步。
李明辉上前一步,拱手:“恭喜陈掌院高升。”
其他人跟着行礼,动作整齐得像练过十遍。
陈砚舟没动。
他知道这帽子是谁的。
是他第一次用《咏柳》震住众人那天,李明辉被柳枝抽飞后挂在屋檐下的那一顶。当时满院哄笑,李明辉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后来听说他回府连摔三个茶杯,骂了三天“寒门暴发户”。
今天这顶帽子又被翻了出来,摆在正中间,像是祭品。
陈砚舟笑了。
他笑出声,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绷紧了脖子。
“李编修。”他说,“你这是来还债?还是来讨打?”
李明辉嘴角抽了一下。
“下官不敢。此乃贺礼,特献旧帽一顶,以表敬意。”
“敬意?”陈砚舟走近几步,伸手拿起那顶帽子,指尖蹭到帽檐上的灰,“我看你是想让我再请春风帮你戴一次?”
周围有人低头憋笑。
李明辉额头冒汗,嘴上还硬:“若掌院不弃,自当欣然受教。”
陈砚舟看着他,忽然仰头大笑。
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震得屋檐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他抬手,把帽子反手一抛。
帽子在空中转了个圈,精准扣回李明辉头上,帽翅晃了两下,稳稳停住。
“你的帽子。”陈砚舟说,“还是自己戴稳些好。”
全场静了一瞬。
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
有个年轻编修笑得蹲在地上直拍腿,嘴里喊着“妙啊”,差点把腰闪了。另一人捂着肚子说:“我早说陈掌院不会计较,你们偏不信!”
李明辉站在原地,手扶帽沿,耳根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挤出一句:“谢……谢掌院赐帽。”
“赐帽谈不上。”陈砚舟拍拍他肩膀,“倒是你这脑袋,经得起风吹,扛得住打,以后多来走动,别总躲在府里写弹劾状。”
这话一出,连远处站着的几个老学士都忍不住笑了。
李明辉终于低下头,拱手作揖:“下官知错。”
陈砚舟点头,转身往院内走。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
他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李明辉的声音:“掌院留步。”
他回头。
李明辉摘下帽子,双手捧着递过来:“此帽已污,不堪再戴。今献于掌院,愿为笔筒之用。”
这话一出,气氛变了。
刚才还是玩笑,现在成了表态。
那顶破帽子,曾是羞辱的象征。如今亲手奉上,等于当众认输。
陈砚舟看着他,没有接。
“你以为我要的是你的帽子?”
李明辉一愣。
“我要的是你的脑子。”陈砚舟说,“你爹是老翰林,你读的书不比我少。与其花心思看我出丑,不如想想怎么把《农政考》写完。”
李明辉怔住。
“火器局要查账,工部没人肯去。你去。”
“我?”
“怎么,怕算错数丢脸?”
“不是!”李明辉脱口而出,“我是怕……办不好差事。”
陈砚舟笑了:“那就别怕。从明天起,你去火器局点卯。每月交一份材料清单,每季写一篇《军械疏》。写得好,我荐你入阁;写不好——”他指了指头顶,“我就再请春风帮你梳头。”
李明辉咬牙,抬头:“下官领命。”
“这才像话。”陈砚舟转身继续走,“顺便告诉你爹,今年春宴,我请他喝酒。”
身后一片骚动。
老翰林李元德是出了名的清高,从不与寒门子弟同席。这话传出去,等于宣告旧规矩破了。
陈砚舟走进仪门,听见身后脚步声杂乱起来。
有人快步离开,有人原地不动,还有人小声议论。
“他居然让李明辉去火器局?”
“这不是重用,是折磨吧?”
“你懂什么,这是给台阶下。换了别人,早革职查办了。”
他没回头。
走到二堂前,他停下。
院中槐树新绿,枝条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摆动。
他抬头看了一眼。
忽然抬起右手,对着树枝轻轻一招。
没人说话。
但下一秒,一根细长的柳枝突然弯下来,像被无形的手拉住,直直指向东南角的一名编修。
那人正在偷偷往后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柳枝在他头顶晃了三下,才慢慢缩回去。
全场鸦雀无声。
那人脸色发白,低头抱拳:“掌院恕罪,下官……下官告退。”
陈砚舟没理他。
只是收回手,整了整袖口。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三天前,此人曾向三皇子府递过密信,内容是“陈某近日心神不宁,似有内忧”。如今见大势已去,想溜。
但现在,没人敢动了。
李明辉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咽了口唾沫。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敢惹陈砚舟。
不是因为他会写诗。
是因为他连柳枝都能当耳目使。
陈砚舟迈步走上台阶,推开二堂大门。
阳光照进厅内,照亮墙上挂着的《翰林规制图》。
他站在中央,环视四周。
这里以后就是他的地方了。
不再是那个被人堵门质问“寒门子凭什么管翰林”的小编修,也不是那个靠背诗翻身的幸运儿。
他是掌院。
手握金印,口含天宪。
门外传来脚步声。
李明辉追进来,站在门槛外:“掌院。”
“说。”
“刚才那人……要不要抓?”
“不用。”陈砚舟坐下,“让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可他通敌……”
“我知道。”陈砚舟翻开桌上的名册,“但他会替我传句话。”
“什么话?”
“就说——”陈砚舟抬头,看了他一眼,“新掌院不爱收帽子,只爱听实话。下次送礼,别带帽子,带脑子。”
李明辉愣住,随即苦笑:“您这话说出去,以后谁敢空手来拜见。”
“那就让他们多读书。”陈砚舟提笔蘸墨,“读不懂唐诗,至少要把账本算清楚。”
李明辉低头退出去。
门关上。
堂内安静下来。
陈砚舟盯着笔尖,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
他忽然想起昨晚做的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高楼上,下面全是人,举着火把喊杀。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书页一页页飞出去,变成刀,变成墙,变成桥。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现在那些人走了,有的臣服,有的逃了,有的还在观望。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放下笔,伸手摸向腰间折扇。
扇骨冰凉。
和昨天一样。
他刚打开扇子,门外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掌院!”是李明辉的声音,“外面有人牵马而来,说是给您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