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走出丰年粮行时,夜风正吹过街角。他没回头,身后那声嘶力竭的叫骂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走过的地方,影子拉得特别长,手里还攥着那本泛金光的账册。
他没回家,也没去宫里领赏,更没理会街上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他知道现在不是停下的时候。账册上的字还在眼前晃:私吞军粮、调换补给、勾结外商换硝粉……一条条写得清楚,可这些事背后藏着什么,他比谁都明白。
北漠铁骑七日内能围城,靠的不只是兵马。若后方粮道被蛀空,雁门关守不住三天。
他脚步加快,直奔将军府。
守城将军正在厅中看边报。桌上摊着几张密信,火漆封口已被拆开。他抬头看见陈砚舟进来,立刻起身:“你来了?正好,我有事要告诉你。”
陈砚舟没坐下,直接从袖中抽出账册,放在桌上:“将军先看这个。”
将军翻开,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等看到“挪用军粮一百四十石,兑换硝粉三十斤”这一句时,他猛地合上书:“好啊,他们真敢动手脚!”
陈砚舟点头:“不止是动手脚。昌隆米行查出硝粉那天我就在想,一个卖米的囤那么多硝石做什么?现在明白了,他们是在帮北漠备火器。”
将军一拳砸在桌上:“难怪最近几批补给都迟了五天以上!原来根本就没送到!”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过了会儿,将军开口:“刚才细作来报,北漠王下了令——‘擒杀陈砚舟者,封万户侯’。”
陈砚舟挑眉:“哦?他要活捉我?”
“可不是。”将军冷笑,“听说你在金殿烧图纸、炸沙盘,连帝王都对你另眼相看。北漠王怕你督造火炮成功,所以亲自下令,要拿你祭旗。”
陈砚舟听了,反而笑了。
他走到案前,拎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液清亮,映着烛光。他没喝,而是用手指蘸了酒,在桌面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葡萄。”
笔画刚落,酒迹竟泛起微光。
他又写:“美酒夜光杯”。
光更亮了。
第三句落下:“欲饮琵琶马上催”。
整张桌子突然一震!
一道赤焰自酒痕中腾起,扭曲升空,化作一只火凤。它双翼展开,尾羽拖着长长的火星,在屋梁下盘旋一圈,发出一声清鸣。
将军霍然站起,手按刀柄:“这……这是什么?”
陈砚舟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诗而已。”
“诗?”将军瞪眼,“诗还能变凤凰?”
“这不是普通的诗。”陈砚舟看着火凤,“这是我写的《凉州词》。它讲的是边关将士出征前一刻,酒未入口,战鼓已响。那种紧迫感,那种杀气,全在里面。”
他说完,抬手一指窗外:“去吧。”
火凤应声而动,翅膀一振,穿窗而出,瞬间消失在夜空中。
屋里安静下来。
将军愣了半天,才问:“这信……真能到北漠王帐子里?”
“不仅能到,”陈砚舟放下酒杯,“还能让他看懂。”
“看懂什么?”
“看懂我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陈砚舟笑了笑,“他也知道,我不怕他派人来抓我。反而欢迎。”
将军皱眉:“你是故意让他知道我们发现了贪墨?”
“对。”陈砚舟点头,“他以为我在后方查账,是忙着自保。可我要让他明白——我不是在查账,是在布阵。他想断我粮道,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他老子。”
“北漠王?”
“没错。”陈砚舟走到窗边,望着火凤飞走的方向,“他看到这只火凤,就会知道:陈砚舟不仅没慌,还主动给他送信了。而且是用诗送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能随时调动文气,能在千里之外传讯,能在他们动手前就反制。”
将军听得眼睛发亮:“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光是不敢。”陈砚舟摇头,“他会开始怀疑身边的人。谁泄露了计划?谁和赵家勾结?谁把消息传给了大雍?内部一乱,行动就得推迟。只要推迟三天,我的第一门样炮就能运到雁门关。”
将军忽然大笑:“好!好一个诗传密信!别人打仗靠斥候,你打仗靠写诗!敌军还没动,你就让他们自己乱了阵脚!”
陈砚舟也笑:“我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将军拍他肩膀:“你这脑子,不当将军真是浪费了。”
“我当不了将军。”陈砚舟摇头,“我只会写诗。但诗也能杀人。”
将军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鸣叫。
高亢,清越,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头顶。
他冲到窗前,抬头看天。
夜空漆黑,不见踪影。但那一声凤鸣回荡数息,久久不散。
将军咧嘴笑了:“好家伙,还真飞过去了!”
“当然。”陈砚舟走回来,重新倒了一杯酒,“我写的诗,向来说到做到。”
将军盯着他:“你说这首诗是你写的?可听着不像新作。”
“本来就是新作。”陈砚舟喝了口酒,“在这之前,没人听过这首《凉州词》。”
“那你哪来的灵感?”
“灵感?”陈砚舟笑,“你忘了?我可是能把诗变成武器的人。”
将军摇头:“怪不得萧景珩斗不过你。这家伙玩阴谋诡计,你直接跳到天上写诗去了。”
“他太实在。”陈砚舟说,“总想着怎么害我。可我想的是怎么让他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副将推门进来,抱拳:“将军,北门巡防刚刚回报,发现一只烧焦的纸鸟坠落在哨塔上,形状像凤,上面有字迹残留。”
“念。”
“残字是‘……光杯,欲饮……马上催’。”
将军看向陈砚舟:“你的诗,真的飞到了边境?”
“不止边境。”陈砚舟放下酒杯,“它已经进了北漠王的大帐。”
将军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怎么办?”
“等。”陈砚舟坐回椅中,“等他们内部开始互相猜忌,等雁门关撑住第五日,等我的炮造出来。”
“万一他们不信呢?”
“他们会信。”陈砚舟淡淡地说,“因为诗里带着文气。北漠虽重武,但他们也知道,真正的文脉共鸣,骗不了人。”
将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读书人都是纸上谈兵。现在才发现,你们才是最狠的。”
“我们不动刀。”陈砚舟端起酒杯,“我们动笔。”
外面又是一声凤鸣,遥远,却清晰。
将军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夜空。
“你说……它会不会再飞回来?”
“不会。”陈砚舟说,“它完成了任务,就会化为文气,散入天地。”
“那等于死了?”
“不。”陈砚舟看着烛火,“它活着,在每一句被传诵的诗里。”
将军回头看他:“你要不要考虑改行当将军?”
“不用。”陈砚舟微笑,“我现在做的事,比当将军有意思多了。”
副将在外禀报:“将军,边关急报——北漠先锋部队原定明日渡河,现突然停止前进,驻扎观望。”
将军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他们停了!不知为何,全军按兵不动!”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陈砚舟慢慢喝了最后一口酒。
他把杯子放下,杯底碰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时,窗外一片羽毛飘落,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羽毛通体赤红,边缘还带着一丝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