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走出宫门时,日头正高。轿子还在原地等他,帘子被风吹得一掀一掀。他没坐进去,而是站在台阶下,抬手拍了拍袖口,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抖掉。
他知道刚才那封密报不是虚张声势。三皇子在宗人府磨刀,这话听着荒唐,可他知道是真的。但他更知道,现在不能乱动,也不能退。
他得去翰林院。
轿夫见他发话,调转方向,往翰林院去了。一路上没人说话,连风都安静。到了门口,他下车整了整紫袍,迈步进了大门。
值房里已经有人在等了。李明辉坐在案前,手里捏着笔,见他进来立刻起身:“你总算来了。”
“怎么,出事了?”陈砚舟脱下外袍挂好。
“不止是你,是整个翰林院都在议论。”李明辉压低声音,“你刚从陛下那儿出来,就得了兵部文书房的钥匙,还能直报御前。老编修们炸了锅,说一个新人,连资历都没熬够,凭什么插手边疆大事?”
陈砚舟笑了笑:“我说以诗为令,互通军情,他们觉得我在胡闹吧?”
“岂止是胡闹。”李明辉摇头,“刚才会上,赵老编修当众说——黄口小儿,也懂边疆之事?还说你靠几句诗哄得陛下高兴,就想掌军政大权,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砚舟没生气,反而笑出声:“他说得也没错,我确实年轻。可边疆守将用《从军行》调了烽燧,这可是实打实的战报。”
“问题是,他们不在乎真假,只在乎出身。”李明辉叹气,“你现在是寒门第一人,踩你一脚,就能立威。”
陈砚舟走到自己案前坐下,铺开纸笔:“那就让他们踩。但我得先把策论写完。”
他提笔开始写,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从文气传讯到短诗定令,再到前线识字率与诗句记忆的匹配方案,一条条列得明白。李明辉站在旁边看着,越看越佩服。
“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他忍不住问,“这些想法,我们想十年也想不出来。”
“不是我想的。”陈砚舟头也不抬,“是诗教我的。”
话音刚落,门外脚步声起。一群人走进来,领头的是赵老编修,白胡子一翘一翘,眼神冷得很。
“哟,这不是咱们的新贵大人吗?”他站在门口大声说,“这么快就回来办公了?还以为你要先去兵部显摆一圈呢。”
陈砚舟放下笔,抬头看他:“赵大人若无公务,不如回自己值房歇着。这儿不是茶馆,不兴闲聊。”
众人一愣。谁不知道赵老编修在翰林院三十多年,连尚书都要让他三分?这小子竟敢顶嘴?
赵老编修脸涨红:“你!你可知尊卑上下?”
“我知道。”陈砚舟站起身,“所以我穿紫袍,您穿灰袍。我有陛下亲赐腰牌,您没有。至于尊卑——文章为本,文气为凭。您若有真才实学,我不但尊敬,还得叫一声老师。可您若只会倚老卖老,那对不起,我不奉陪。”
全场鸦雀无声。
赵老编修气得手指发抖:“狂妄!简直狂妄!你以为写几首诗就能横着走?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你会栽在这张嘴上!”
说完甩袖而去,其他人也纷纷散开。
李明辉皱眉:“你何必激他?他背后有一群人。”
“我不激他,他们也会动手。”陈砚舟重新坐下,“与其等他们暗中使绊,不如逼他们早点出招。”
李明辉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挥手拦住:“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明天还有朝会。”
李明辉走后,值房渐渐安静下来。夕阳西斜,光线照在案上,映出一片淡黄。陈砚舟继续写,笔尖沙沙作响。
直到夜深,他才收笔。策论已完成大半,只剩最后几句收尾。他吹灭蜡烛,锁好门窗,回了居所。
第二天一早,他又来到值房。
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就愣住了。
案上泼满了黑墨,像被人狠狠砸了一碗浓汁。纸张散落一地,全是撕碎的手稿。那篇策论,被扯成十几片,有的还沾着脚印。
他站在门口,看了足足三息,然后笑了。
“有意思。”
他弯腰捡起碎片,一片片摊在桌上。正看得仔细,李明辉匆匆赶来,手里捧着更多残页。
“我路过别院,看见几个小吏在烧纸。”他脸色难看,“幸好我冲进去抢了下来。这些人……真是疯了。”
陈砚舟接过残稿,轻轻抚平:“没疯。只是嫉妒罢了。我一个寒门出身,一夜之间越过他们几十年资历,换谁都不甘心。”
“可这也太狠了!”李明辉咬牙,“毁人手稿,这是犯律的!”
“律法管得住手,管不住心。”陈砚舟把碎片拼好,“他们以为这样我就写不出来了?”
他重新铺纸,蘸墨提笔。
就在落笔刹那,脑中《唐诗三百首》猛然震动。一页泛金的诗篇自动浮现——《燕歌行》全文,一字不缺。
他嘴角一扬,写下第一句:
**男儿本自重横行**
墨迹未干,一股热流自丹田升起,直冲头顶。金色文气从他笔尖喷涌而出,瞬间席卷整间值房。纸页飞起,环绕成圈,诗句浮空成篆,金光刺目。
“轰”一声,房梁震颤,隔壁几间值房的灯烛齐齐摇晃。有人惊呼,有人跑出来看。
李明辉瞪大眼:“这……这是文气共鸣?!”
金光越来越强,整座翰林院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藏书阁里的典籍无风自动,一页页翻飞。守院的老仆跪倒在地,哆嗦着念:“天降文瑞……天降文瑞啊!”
值房门口,赵老编修闻声赶来。
他刚踏进门槛,就被那股文气撞得踉跄后退。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中八个大字金光流转——**男儿本自重横行**,每一个字都像刻在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这……这文气……”他嘴唇发抖,“比我三十年功力……还强?”
没人回答他。
陈砚舟依旧低头写字,笔走龙蛇,神色平静。金光在他周身流转,像一层看不见的铠甲。他写完最后一句,轻轻吹了口气。
文气骤收。
满室寂静。
碎纸片还在桌上,但他已重写一遍,一字不差,甚至更加流畅。
李明辉小心翼翼问:“你还打算上报这个策论吗?”
“当然。”陈砚舟卷起稿件,“不仅报,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念一遍。”
“那你不怕他们再动手?”
“怕?”陈砚舟笑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在写诗。是整个大雍的文脉,在替我说话。”
他拿起策论,往外走去。
经过赵老编修身边时,他顿了顿:“赵大人,地上凉,早点回去吧。下次若想看我出丑,不如先把自己的文章练扎实点。”
赵老编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陈砚舟走出值房,阳光照在紫袍上,亮得刺眼。身后,一群年轻编修悄悄围上来,盯着他手中的策论,眼里全是敬畏。
李明辉跟出来,低声说:“小心点,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
“我知道。”陈砚舟抬头看天,“但他们忘了,诗这种东西,烧不掉,撕不烂。只要我还记得,它就能一次次重生。”
他迈步向前,脚步稳健。
值房窗台上,一片被风吹落的碎纸轻轻颤动了一下,上面残留着半句诗:
**战士军前半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