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下来的时候,贡院的钟声已经敲过三遍。所有考生都被锁在考舍里,只有巡役的脚步在长廊上来回走动。陈砚舟坐在桌前,眼睛闭着,手指轻轻搭在那张写有“小心”二字的羊皮卷上。
他没睡。
他知道今晚不会太平。
果然,子时刚过,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不是脚步声,是纸张被翻动的声音,来自阅卷暂存区的方向。那里本该空无一人,只有密封好的答卷整齐排列在案几上,等待明日开卷审阅。
但此刻,一道黑影正蹲在角落,手里拿着两份封条完好的试卷。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将其中一份抽出,又迅速塞进另一份。动作很熟,像是做过很多次。
赵德昌喘了口气,把陈砚舟的名字从榜首位置换到了张姓考生的答卷上。他自己写的那份破烂文章,如今正躺在本该属于状元郎的位置上。
“这下你就算有圣旨也没用。”他低声说,“解元之位,轮不到你。”
他刚要把原来的答卷藏进袖子里,忽然听见身后有火光亮起。
“赵大人真是好本事。”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说,“连贡院重地都敢闯,还敢调换御批钦点之人的答卷。”
赵德昌猛地回头,看见钱永昌站在门口,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的短刀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赵德昌声音发抖。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钱永昌冷笑,“你以为你在替谁做事?萧景珩殿下要的是万无一失,不是让你一个人贪功冒进,坏了大局!”
“我没坏大局!”赵德昌急道,“我只是按计划行事。只要陈砚舟落榜,他就见不了皇帝,密旨也作废!”
“可你动的是密封卷!”钱永昌压低声音,“你知道主考官有多警觉吗?王崇礼昨天就上报了异常,今早差役发现墨块被动过,已经在查内鬼了!你现在换卷,等于把证据直接送到人家手里!”
赵德昌脸色变了:“那你说怎么办?事到如今还能停下?”
“现在唯一能救你的,是我。”钱永昌把刀往前送了一寸,“把调出来的那张卷子交出来,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否则——明天第一个被拖出去问斩的就是你。”
赵德昌咬牙:“你要灭口?”
“我要保全整个局。”钱永昌眼神不变,“你不过是个乡绅,死了没人问。但我要是倒了,牵出来的是三皇子府。你想清楚。”
两人僵在那里,一个握刀,一个捂着脖子,火光照得脸上阴影乱跳。
就在这时,窗外闪过一道金光。
那光不像是火把反射,也不像月光,而是从某个屋子里透出来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波动。紧接着,一股风平地而起,卷着满屋子的纸张四处乱飞。
案几被掀翻,密封的答卷散了一地,火把“噗”地一声熄灭。
黑暗中,只听见纸张哗啦啦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找什么。
赵德昌趁机往后退,撞翻了一个书架。他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往门口跑。钱永昌想追,却被一张飞来的纸糊了满脸。等他扯下那页纸,人已经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呼吸粗重。
地上全是散落的答卷,编号混乱,封条破损。更糟的是,有一张诗稿正泛着微弱的金光,上面写着四个字:**一骑红尘**。
那是《过华清宫》的开头。
钱永昌盯着那张纸,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这首诗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不属于任何考生的策论,也不是官方存档。但它确实存在,而且还在发光。
他弯腰想去捡,指尖刚碰到纸边,整张纸突然剧烈震动一下,随即金光暴涨,像是一条看不见的龙卷风扫过整个房间。所有纸张再次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最后纷纷扬扬落在不同的位置。
其中有一页,飘到了东南角的书架后面,卡在缝隙里,只剩一角露在外面。
钱永昌没注意到。
他只顾着从地上捡起几张重要的残卷塞进怀里,然后快步走向门口。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张仍在发光的诗稿。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他喃喃道,“但只要人不知道,就不算出事。”
他走出门,顺手带上了房门。
外面恢复了安静。
风停了,纸也不飞了。只有那一角露在外头的答卷,还在微微颤动。
而在不远处的考舍里,陈砚舟睁开了眼睛。
他刚才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文气波动,像是自己的诗在替他巡视四方。那种感觉很轻,但很清晰,就像有人在他脑子里轻轻敲了一下铜钟。
他没动。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不能动。现在动,反而会打草惊蛇。他必须等,等到那个留下痕迹的人自己暴露。
他重新闭上眼,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三下。
这是他和守城将军约定的暗号:**一次为警,两次为察,三次为候**。
消息会传出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点完第三下的时候,东南角书架后的那张答卷,忽然又动了一下。
像是被人轻轻拉了一把。
一只苍白的手从阴影里伸出来,抓住了那页纸的一角。
手指颤抖,指甲发青,显然主人极度紧张。
那人把纸抽出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了一眼编号:**甲字三十七号**。
正是被调换过的那一份。
他深吸一口气,把纸叠好,塞进贴身衣袋。
然后缓缓抬头,看向走廊尽头。
那里站着一个巡役,正提着灯笼慢慢走过来。
他立刻缩回身子,贴紧墙壁。
灯笼的光扫过地面,照出一行脚印,从暂存室门口一直延伸到书架旁。
巡役停下脚步。
他低头看了看脚印,又抬头看了看紧闭的暂存室门。
门明明是锁着的。
他皱眉,伸手推了推。
门没动。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脚印留在原地,没人清理。
而在考舍中,陈砚舟忽然睁开眼。
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巡役的,是另一种节奏,更轻,更慢,带着犹豫。
那人走过他的窗下,停了一下。
然后,一片纸从窗外滑了进来,轻轻落在他的桌上。
陈砚舟没去捡。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也知道,送纸的人是谁。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这一次,他没有写下“小心”。
他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别乱动**。
写完,他把纸折好,放进考篮最底层。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走得很快,像是逃命一样。
陈砚舟坐回椅子,重新闭上眼睛。
他听见远处传来鸡叫声。
天快亮了。
他不动。
他知道,真正的搜查还没开始。
但他也知道,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
比如赵德昌,此刻正躲在自家柴房里烧信。火盆里冒着黑烟,纸灰打着旋儿往上飞。
比如钱永昌,已经骑马出了城,直奔京郊别院。他必须赶在天亮前见到那个人。
而在贡院偏殿,主考官王崇礼刚刚接到巡役报告:昨夜文书散乱,疑有外人闯入。
他听完,一句话没说,转身走进档案室。
他记得昨晚最后整理的那份名单。
陈砚舟的名字,原本在第一排第一个。
现在,却变成了张文远。
王崇礼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朱笔,在旁边画了一个圈。
这个圈,代表疑问。
也代表开始。
他走出去,对门外候着的差役说:“去请陈公子来一趟。”
差役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陈砚舟站在了暂存室门口。
王崇礼让他进去。
他走进去,目光扫过凌乱的案几,最后落在东南角的书架上。
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有人匆忙抽纸时留下的。
他没说话。
王崇礼问他:“你觉得,是谁干的?”
陈砚舟看着那道划痕,说:“不是一个人。”
“哦?”
“一个人换卷,一个人偷卷,还有一个人——正在想办法毁掉所有证据。”
王崇礼沉默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但这三人,为何要对付你?”
陈砚舟笑了笑:“因为我写了首诗。”
“哪一首?”
“一首讲荔枝的诗。”
王崇礼皱眉:“荔枝?”
陈砚舟点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他说完,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金光隐隐,正是《过华清宫》全文。
他把它放在桌上,说:
“这首诗,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