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把木桨从甲板缝里拔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江面雾气散了些,岸边的码头影影绰绰。他没再看那个戴铜牌的人一眼,只把桨交给船工:“帮我收着,回头取。”
船靠岸时动静不大,几个乘客扶着栏杆下船,有人还在抖腿。陈砚舟走在最后,脚踩上石阶时稳了一下。他知道,这一脚落地,麻烦才真正开始。
码头比平常乱。本该挂红灯笼的地方空着,军驿旗歪在杆子上,风一吹就拍打旗杆,啪啪响。他扫了一眼,没多停,背着考篮进城。
城门刚开,守门兵懒洋洋地靠着枪。陈砚舟递上路引,兵士翻了两下就放行。他没急着走,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进城的人流。一辆马车过去,帘子掀了条缝,他看见里面坐着个穿紫袍角的人,手指在窗框上敲了三下。
他转身往西街走。那里有家老酒楼,叫“悦来”,是他上次府试住过的地方。老板姓王,嘴碎但靠得住。
酒楼二楼最靠里的房间被他订下了。进门第一件事,是把考篮放在桌上,打开检查。笔墨纸砚都在,夹层里的草纸也完好。他抽出那张画了铜牌纹样的纸,又看了一遍,折好塞回原处。
床铺干净,桌椅没灰。他坐下来,闭眼假寐。耳朵却一直听着隔壁。
隔间原本没人住。小二说今早才来一对客商,一个高一个矮,要了房就关上门,没点菜也没要水。
现在,里面有声音了。
“明日州试,必让他名落孙山。”
声音哑,带着北地口音。陈砚舟眼皮动了动。是船上那个伪驿卒。
“三爷说了,只要卷子进不了号舍,他就没戏。”另一个声音接话,“我已经打点好了厨房的小厮,今晚给他送安神汤。”
“蠢。”伪驿卒低骂,“他要是真喝了,早死八回了。这人精得很,不吃外来的东西。”
“那怎么办?”
“按原计划。明天他一进贡院,你就去告他私藏禁书。就说他在船上写过反诗,有人亲眼看见。”
“反诗?他写啥了?”
“管他写啥!只要有人信就行。名声坏了,礼部自然不录。”
陈砚舟在心里记下这两个声音。高个子心虚,说话总带“是不是”;矮个子左颊有疤,刚才开门时漏了半边脸,疤痕从耳根划到嘴角。
他没动。等了一会儿,隔壁安静了。
他起身,假装去上茅房。路过隔壁门口时脚步放轻。窗户开着一条缝,他瞥见矮个子正在烧什么东西,火光一闪,纸灰飞起来。
他绕到后院,从厨房旁的柴堆边走过。小二正蹲着抽烟。
“小二哥。”他叫了一声。
小二抬头:“哎哟,陈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我丢了个玉佩,拇指大,青色的,可能掉在走廊了。你有没有看见谁进出过我的房间?”
小二摇头:“没见外人去您那屋。倒是东头那俩客,半个时辰前出去了,往贡院方向去了。”
“哦?这么早去贡院?”
“说是去拜门路。”
陈砚舟点头:“辛苦你了。要是看见玉佩,记得叫我。”
“好嘞!”
他回到房里,关上门,从考篮里抽出一张草纸。提笔默画:一人左颊有疤,右手习惯性摸腰侧,像是藏刀;另一人说话结巴,站姿前倾。底下写四个字:三皇子使。
写完,他把纸塞进笔筒底部。
热水送来时天已全黑。他脱衣泡脚,水有点烫,脚底发红。他盯着水面,脑子里过明天入场的流程。
搜身在卯时三刻。号舍分配随机。考篮要交验。笔墨自带,但不能有夹层。
他想到《唐诗三百首》突然浮现在脑中的那句诗:“谣言如风过,真才自昭彰。”
不是实战用的诗,也不是破题的关键。但它来了,就一定有用。
他擦干脚,盘坐在床上,闭眼调息。身体很累,连日没睡好,手臂还酸。但他不能倒。
他回忆修船时那种暖流的感觉。那是文气在体内循环。他试着引导残存的那股力量,从胸口往下走,经过肩膀、手臂、指尖,再回到丹田。
一遍。两遍。
酸胀慢慢减轻。脑子清楚了些。
他下床,拿出最后一张草纸,在上面写了三行字:
卷不失。
心不乱。
文自彰。
写完,点火烧了。灰烬倒进茶杯,搅了几圈,喝了一口。苦,还有纸味。
他把笔一支支插进笔筒。最后一支是新买的狼毫,笔尖齐整。他摸了摸,确认没断。
窗外月色渐暗,鸡叫了第一声。
他坐在桌前,手搭在考篮上。眼睛睁着,没闭。
烛火跳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布。是船上补船用的桐油麻布,他顺手撕了一小角留着。
布已经硬了,像铁皮。他用指甲刮了刮,发出沙沙声。
这时候,楼下传来脚步声。
他不动。
脚步上了楼梯,停在隔壁门口。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是那两个人回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耳朵贴上去。
里面先是沉默。然后矮个子压低声音说:“都安排好了。厨房的人答应下药,明早送到他房门口。”
高个子问:“要是他又换掉呢?”
“那就直接闹。他在府试就被人举报酗酒,这次再爆出来,看谁信他清白。”
“可他要是当场揭穿……”
“那就动手。反正不能让他安稳考试。”
陈砚舟退回桌边,坐下。
他笑了。
笑完,他提笔在桌面空白处轻轻划了三个点。
咚。
咚。
咚。
和船上敲甲板的节奏一样。
他没再去听隔壁。反而打开考篮,把每样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笔,三支。墨,一块。纸,二十张。砚台,小而轻,适合携带。
他摸到最底层,有一块硬物。是短刀,藏在夹层里。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
现在他知道了对方的计划。下药、造谣、闹场。都不是致命的招,但足够恶心人。
他不需要反击。
只要文章在,文气起,金光现,一切都会停下。
他抬头看窗外。天边有一点灰白。
两个时辰后就要入场。
他把毛笔一支支插回笔筒,最后一支插进去时,笔杆碰到了铜牌草图的边缘。
他低声说:“谣言欲起,那就让它起吧。”
烛火忽闪,照亮他的脸。
他手里正拿着那块桐油布,用手指慢慢搓着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