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还坐在船头,手里的木桨插在甲板缝里没动。他没睡,也不敢睡。刚才那股文气耗得太多,脑子发空,手臂也酸,但他得撑着。右后方那个戴铜牌的人已经换了位置,从船尾挪到了中舱靠左的角落,动作很轻,像怕惊动谁。
可陈砚舟一直盯着呢。
那人低着头,包袱抱在怀里,右手一直压在上面。虎口有茧,不是写字磨的,是握刀磨的。这船上没人带刀,连菜刀都锁在厨箱里。
风小了,江面平下来,冰山早甩在后面。船体虽然还歪一点,但不再进水,修补的地方硬得像铁皮。乘客们从主舱陆陆续续出来,脸上没了慌,全是后怕和感激。
第一个走到陈砚舟跟前的是个青衫书生,手还在抖:“公子……我……我本来以为要死了。是你救了我们。”
陈砚舟看了他一眼,点头:“活下来就好。”
话刚落,又有两个人围上来。一个老者直接跪了:“公子大恩,老朽无以为报!若非你识得修船之法,我等早已葬身江底!”
旁边人也跟着作揖,有人哽着嗓子说:“我一家三口都在船上,孩子才五岁……公子是救命恩人啊!”
陈砚舟赶紧起身,把老者扶起来:“别这样,真不用。我只是读过些古书,记得点手艺,碰巧用上了。”
“古书上哪有这种办法?”一个船工大声说,“我干了二十年船,没见过桐油布能变铁壳的!那是文气!您那一按,布就泛金光,我们都看见了!”
这话一出,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另一个船工捧着那块补船的布走过来,双手高举,双膝一弯,直接跪下:“公子!此技通天彻地,绝非凡人所能!我等愿奉您为‘天下船工师’!往后所有船工行会,都立您的长生牌位!”
陈砚舟差点笑出声。这阵仗比县试放榜还吓人。
他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又不当匠人,也不收徒,更不想被人供着吃饭。你们要是真谢我,不如帮我把船划快点,州试可不能迟到。”
有人问:“公子不愿留名?这等事迹,该传回乡里,让子孙都知道!”
“科考在即,我不想惹麻烦。”陈砚舟说,“再说,船能稳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们轮流值夜,听令行事,船工兄弟也出力不少。这是大家一起活下来的。”
众人听了,反而更敬他。
私语声四起:“这人不仅文章好,还会修船,现在还推功于人……心性太正了。”
“府试头名果然不虚。”
“我看他将来不止中举,怕是要入翰林!”
陈砚舟听着,嘴角微抽。他倒不是装谦虚,是真的怕出名。文气修船这事一旦传开,礼部、工部、甚至兵部都会来查他。一个寒门书生,懂策论也就罢了,怎么连船匠的活都比老师傅强?说不通。
得藏锋。
他正想着,忽然瞥见那个戴铜牌的人悄悄往舱底移动。动作很慢,像是去方便,但方向不对——厕所在船尾右侧,他却往左侧货舱去了。
陈砚舟不动声色,转身对船工说:“今夜风顺,水流也稳,可以提速半程。你们三人一组,轮班划桨,我来掌舵。”
船工应了声好,去安排人手。
陈砚舟走到船尾,假装查看舵柄。其实他借着月光,盯着那人的背影。那人进了货舱,没点灯,也没出声。片刻后,他出来时,手里多了根细绳,绳头似乎绑了什么东西。
陈砚舟眯眼。
那不是船上的绳子。颜色偏灰,像是军驿专用的麻索。
他慢慢把手伸进袖子,摸到自己藏的那枚军驿铜牌。制式标准,编号清晰。而刚才那人露出的半块牌子,纹样歪斜,边缘有刻痕改动的痕迹——是伪造的。
而且,徽记方向反了。
大雍官驿铜牌,鹰首朝左。那人那块,鹰首朝右。
三皇子的人,胆子不小。竟敢伪造军驿信物,一路尾随到州试路上。
陈砚舟心里冷笑。萧景珩这是打定主意要在州试前动手?还是说,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文气秘密,想抓活的?
他没急着揭穿,反而转身对值夜的船工笑道:“今晚走得顺,明早应该能看到岸上驿站的灯。”
船工点头:“是,公子说得准。”
陈砚舟拍拍他肩膀,走回甲板中央。他从考篮里抽出一张草纸,低头画了几笔——正是那铜牌的纹样。画完折好,塞进考篮最底层的夹层里。那里还藏着他的《登州试》诗稿。
他抬头看天。月亮偏西,江面浮着薄雾,远处隐约有灯火,应该是下游的渡口镇。
船还在走,平稳得很。
乘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在烤火,有的在煮粥,话题全是他。
“你说他会不会写进《州试录》里?”
“肯定要记一笔,‘某生以文气修船,救同舟数十人性命’。”
“这比写诗还厉害,诗只能动天地,他这可是救人命。”
陈砚舟听着,只当没听见。他走到船尾栏杆边,手扶木桨,盯着江水。
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赵氏虽被关了,但幕后还有萧景珩。这人阴得很,不会只派一个假驿卒。说不定前面码头就有人等着,要么截船,要么下药,要么干脆一把火烧了考场。
他得提前准备。
脑中《唐诗三百首》静静躺着,没再浮现新诗。但刚才修船时那股“诗心感悟”还在,像一股暖流在体内循环。他知道,那是文气淬炼神魂的结果。每用一次,神魂就强一分。
他抬起手,看了看掌心。老茧还在,一边是笔磨的,一边是桨磨的。
两种功夫,现在都派上用场了。
夜风拂过,他忽然察觉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那个戴铜牌的人正站在五步外,低着头,手仍按在包袱上。
陈砚舟没动,只淡淡问:“有事?”
那人摇头:“没事。就是……谢谢公子救命之恩。”
声音有点哑,不像本地口音。
陈砚舟笑了:“谢就不必了。只要你安分坐船,别乱动,就是最好的报答。”
那人僵了一下,慢慢退回去。
陈砚舟看着他背影,眼神冷下来。
他转身从甲板缝里拔出木桨,轻轻敲了两下船板。
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船工听见了,抬头看他。
陈砚舟说:“半夜加一班,所有人轮流守舱。特别是货舱和厨房,不准陌生人靠近。”
船工立刻应下:“明白!”
陈砚舟把木桨扛在肩上,走向船头。
他站定,望着前方江面。雾气渐浓,灯火越来越近。他知道,再有一天航程,就能靠岸。州试在即,麻烦只会更多。
他摸了摸袖中的短刀。
这趟船,还没到终点。
木桨拄地,桨尖突然刮到一块松动的甲板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