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阿福敲完第三下门,陈砚舟就站起身。他把袖子里那张纸又摸了一遍,确认还在。外面脚步声越来越密,是赶来看榜的士子们陆续到了。
他推开房门,迎面就是一片喧哗。
贡院门前人头攒动,石阶上下挤满了穿青衫的考生。榜单还没贴,但议论声已经炸开。一个身穿灰袍、胸前绣着“戊”字的年轻书生站在高处,声音拔得老高:“昨夜有人亲眼看见陈砚舟在醉仙楼喝得烂醉,笔墨洒了一地,连字都写不稳!这种人也能当中试头名?考官是不是收了钱?”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
“真的假的?”
“我就说怎么文章带金光,原来是酒后癫狂写的!”
“寒门子弟没家教,果然不堪大用。”
陈砚舟听着,没急着出面。他站在人群后方,看着那考生戊唾沫横飞,心里清楚——这是赵氏的新招。府试她输了,账本被抄,远亲入狱,但她还不死心。现在换了个法子,不碰命,先毁名。
只要他背上“酗酒失德”的罪名,就算真中了头名,也会被礼部驳回资格。名声坏了,十年寒窗白费。
他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只酒壶。
正是昨夜李四送来的那只。铜嘴木身,壶盖上还沾着一点油渍。他昨晚倒掉了毒酒,换成清水,原封不动放回去。这壶酒,今天要当众亮相。
他拨开人群,一步步走上前。
“你说我喝酒?”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全场嘈杂。
考生戊一愣,转头见是他,脸色微变,但马上挺起胸膛:“是你自己行为不检,怨不得人议论!”
“那你可有证据?”陈砚舟问。
“众人皆知的事,还需要证据?”
“众人皆知,不如一验为实。”陈砚舟举起酒壶,“这是我昨夜喝剩的酒。你要说我神志不清,那就请你尝一口,看看是不是烈得能烧穿喉咙。”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考生戊往后退了半步:“这……这酒我怎能随便喝?”
“哦?”陈砚舟挑眉,“你敢说我不行,却不敢喝我的酒?那你刚才说的‘众人皆知’,到底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别人塞给你的说辞?”
那人语塞,支吾道:“我……我只是听人讲……”
“听人讲?”陈砚舟冷笑,“那你听的人,有没有看到我身边跟着两个仆役搀扶?有没有看到我被人抬出酒楼?有没有看到我今早根本没去考场?”
他一句句问下去,声音平稳却不容反驳。
“没有吧?因为你根本没见过我喝酒。你只是被人推出来,当枪使。”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低声说:“好像真是这样……我今早看见陈公子走路笔直,说话清楚,哪像喝醉的人?”
“对啊,要是真醉成那样,还能写出带金光的文章?”
考生戊额头冒汗,还想强撑:“你……你别转移话题!反正你屋里有酒壶,这就是证据!”
“酒壶?”陈砚舟笑了,“好,那我就让你看看,这酒壶里的酒,能不能喝。”
他说完,拔开壶塞,在所有人注视下,仰头喝了一口。
全场死寂。
他咽下后,缓缓放下酒壶,舌尖舔了舔嘴角残留的水珠。
“味道淡得很,跟白水差不多。”他笑着说,“我没醉,也没疯。你们看,我现在站得稳,说得清,脑子也清楚。如果这酒真有问题,我现在应该倒下了。”
没人说话。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赵氏穿着暗红裙衫,头上插着金钗,手里攥着帕子,脸色发白。
他提着酒壶走过去。
“继母。”他叫了一声,语气像平时请安一样平静,“您也在啊?这么热闹的事,您一向不会错过。”
赵氏咬唇:“我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出丑,免得给陈家丢脸。”
“原来如此。”陈砚舟点头,“那正好,您来得及时。既然大家都怀疑我品行不端,不如您也喝一口这酒,替我作个证?您是我家中长辈,您说了话,比谁都管用。”
赵氏猛地抬头:“你胡说什么!让我喝你用过的酒?成何体统!”
“体统?”陈砚舟反问,“您派李四给我送安神酒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体统?昨夜一更天,他端着这壶酒进来,说是您心疼我备考辛苦,特意准备的。我还感动了一下,以为您终于想通了。”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可您知道吗?这壶酒里加了蒙汗药。剂量不大,刚好让人昏睡两三个时辰。要是我在考场上睡过去,卷子写不完,自然落榜。您这一招,既不伤我性命,又能毁我前程,真是高明。”
人群哗然。
“下药?!”
“亲继母给继子下药?”
“这也太狠了!”
赵氏脸色剧变:“你血口喷人!我怎么会害你?我是你长辈!”
“长辈?”陈砚舟笑了,“那您敢不敢喝一口这酒?要是无毒,我认错,当场给您磕头赔罪。要是有毒,您为什么不敢喝?”
他把酒壶递过去。
赵氏后退一步,手抖得厉害:“我不喝!这是你设的局!你想陷害我!”
“我设的局?”陈砚舟摇头,“这壶酒我一直留着,没动过。李四送来的,我没扔,也没换。我要等的就是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说清楚。”
他转向四周考生:“各位都听见了。她说不敢喝。为什么不敢?因为她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她派人送药,就是为了让我在考场上出丑。结果我识破了,换了水。现在这壶里是干净的,她却还是不敢喝——因为她怕露出马脚。”
有人小声说:“难怪他昨天还能写出《边疆布防》那样的策论,文气冲霄,哪像中毒的样子。”
“对啊,真中了蒙汗药,今天早上根本起不来。”
赵氏站在原地,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砚舟看着她,慢慢把酒壶收回袖中。
“我知道您不甘心。”他说,“府试您输了,账本被抄,远亲被抓。您觉得我不该活到今天。可您忘了,我爹当年是怎么死的。您也忘了,我娘临终前说过什么。”
赵氏突然尖叫:“住口!你少拿这些事压我!我没有害你爹!也没有逼死你娘!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族老来评理!”
“族老?”陈砚舟笑出声,“上次他们来,您哭着说自己孤儿寡母不容易,让我让田产。这次您又要装可怜?”
他不再看她,转身面向众人。
“各位。”他声音清晰,“我陈砚舟,父母早亡,家境贫寒,靠读书挣一条出路。有人想让我倒下,用了各种办法。先是藏书陷害,再是调换考卷,接着是沉船谋杀,现在又是谣言污名、下药毁考。”
他一一数来,语气平静得像在念书。
“但他们忘了,我读的不只是圣贤书。我也记得清每一笔账。”
人群鸦雀无声。
他站在石阶上,青衫未乱,玉佩轻晃,手中空着,却像握着千钧之力。
“我可以被攻击。”他说,“但我不会被打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差役跑得满头大汗,直奔贡院大门。
他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一边跑一边喊:
“报——!城南客栈发现昏迷仆役一名,身上搜出蒙汗药包,口供已录,指认受赵氏指使,昨夜向陈砚舟投毒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