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飞走后,榜墙前的人群渐渐散了。陈砚舟站在原地没动,阳光照在“次名”两个字上,他看了眼,转身就走。
他没回住处,也没去酒楼,而是沿着贡院外墙慢慢走。青衫被风吹得贴在背上,折扇收着,夹在腋下。他知道有人在看他,也知道很快会有人来找他。
果然,不到半炷香时间,一名差役快步追来,手里举着腰牌。
“陈公子,请留步!知府大人请您到内厅说话。”
陈砚舟停下,点头:“带路。”
差役领着他从侧门进贡院,穿过两道回廊,来到一间偏厅。厅里点着灯,虽是白天也显得昏暗。知府坐在主位,师爷站在一旁,桌上摊着几张纸,正是评分表和考卷。
知府没抬头,只抬手示意座位。
陈砚舟行礼坐下,双手放在膝上,不说话。
知府这才抬头看他:“你刚才在榜前说的话,很有意思。”
“哪一句?”
“你说——我写的不是他们想听的话。”
“学生说的是实话。”
知府冷笑一声:“所以他们才要压你一头。”
陈砚舟没接话。
知府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你有没有证据?”
“有。”
“拿来。”
陈砚舟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双手递上。
知府接过,展开一看,眉头越皱越紧。
纸上写着三件事:
第一,考官甲曾在放榜前夜子时三刻,从西街赵宅后门离开,守夜更夫张老五亲眼所见;
第二,该考官书案抽屉中曾有一张草稿,笔迹与头名考生丁答卷高度相似,已被拓下留证;
第三,誊录官赵德全,系赵氏远亲,近三日未归署当值,却有人见其出入贡院夜间角门。
知府看完,把纸条递给师爷。
师爷脸色变了:“这……要是属实,就是串通舞弊。”
“你觉得假得了?”知府问。
“不可能。”师爷摇头,“誊录官不得接触阅卷流程,若他替人改卷或调包,属重罪。”
知府把纸条拍在桌上:“好啊,一个继母,敢把手伸进州试考场?她以为这扬州是她家开的?”
陈砚舟轻声说:“她背后可能还有人。”
“谁?”
“学生不知。但赵氏一介妇人,能买通考官、调动誊录、安排代笔,靠的绝不是几两银子。”
知府眯起眼:“你是说,有人借她的手,在搞鬼?”
“学生只说看到的。”
知府盯着他:“你把这些交出来,不怕她反咬你一口?说你陷害嫡母?”
“怕。”陈砚舟点头,“所以我等您先开口。”
“哦?”
“您若不问,我便一直等。您若不信,我也无话可说。但现在您主动召见,说明您已经起了疑心。这时候出招,最稳。”
知府愣了两秒,忽然笑了:“你还真是个聪明人。”
“学生只是不想白挨打。”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告?偏要等我来请?”
“因为告状的是考生,查案的是官。我想让这件事变成公案,不是家事。”
知府深深看他一眼:“你小小年纪,心眼不少。”
“学生读过《资治通鉴》。”
“哼。”知府笑出声,“还学会引经据典了。”
他转头对师爷:“按这纸条上的线索,立刻去办。查更夫口供,调考官甲的进出记录,找那页草稿。另外,派人盯住赵德全,看他回不回署。”
师爷应声要走。
“慢着。”知府又叫住他,“别穿官服,用便衣。这事现在只有我们三个知道。”
师爷点头退下。
厅里只剩两人。
知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问:“你还有没有别的底牌?”
“有。”
“说说看。”
“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说出来的每一条,都会成为您查案的依据。如果我说太多,您就会觉得我不够老实——好像我早有预谋,故意设局。”
知府一怔,随即大笑:“你这是怕我怀疑你演双簧?”
“学生怕您多想。”
“那你现在交这一条,就不怕我怀疑?”
“这一条可以验证。更夫能找到,草稿能搜,赵德全能抓。只要查出来一样,您就知道我没骗您。”
知府放下茶杯,盯着他:“你很会算。”
“学生只是不想输。”
“你知不知道,一旦查起来,事情闹大了,对你也不利?毕竟赵氏是你继母,传出去说是家丑,影响名声。”
“影响不了。”陈砚舟摇头,“我三年县试落榜,村里人都说我蠢。现在我能写出带金光的文章,他们就说我是文曲星。人怎么看我,从来不在我控制之内。我只做我自己觉得对的事。”
知府沉默片刻,忽然点头:“好。”
他站起身,走到陈砚舟面前:“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躲了。你就留在州城,住在驿馆,吃穿由官府供给。我会让人通知你每一步进展。”
陈砚舟起身拱手:“谢大人。”
“别谢我。”知府摆手,“我帮你,不是因为你可怜,是因为我看不惯这种事。科举是国家抡才大典,不是谁家拿来玩权术的玩具。”
“学生明白。”
“还有一点。”知府压低声音,“你以后少在外面写诗。”
“为何?”
“因为你写的诗太吓人。一首《雁门太守行》能让纸发金光,还能割空气,主考官到现在手还在抖。你再这么来几次,整个贡院都要翻天。”
陈砚舟笑了:“学生尽量克制。”
“最好别克制。”知府也笑了,“等真到了殿试那天,给我狠狠地写。”
陈砚舟拱手:“学生一定不让您失望。”
说完,他转身出门。
刚走到门口,知府又叫住他。
“陈砚舟。”
“大人?”
“你刚才说,你怕我怀疑你设局。”
“是。”
“那你现在告诉我——这张纸条,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昨天晚上。”
“在榜单出来之前?”
“在榜单出来之前。”
知府盯着他,嘴角慢慢扬起:“你这个人……真是阴险。”
陈砚舟笑了笑:“学生只是提前做了作业。”
他推开门走出去。
外面天色已晚,风比刚才大了些。他站在台阶上,没急着下楼,而是回头看了一眼。
知府还站在厅门口,烛光映在他脸上,像一道斜切的刀痕。
陈砚舟收回目光,一步步走下台阶。
驿馆在城东,他没坐车,选择步行。路上经过一家墨庄,门口挂着“新墨到货”的牌子。他看了一眼,没进去。
他知道,赵氏这次完了。
不是因为他写了诗,也不是因为他文章带金光,而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对手。
不是赵氏,不是考生丁,不是某个考官。
是规则本身。
而他现在,有了一个愿意一起改规则的人。
他走到街角,停下脚步。
远处知府府邸亮起了灯,一盏,两盏,越来越多。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片。
那是他昨晚偷偷拓下的草稿残页,上面只有一行字:
“兵者,国之重器也。”
笔锋硬,墨色深,和考生丁的卷子一模一样。
他把纸片撕成四片,扔进路边的排水沟。
水冲过来,纸片打着旋,往暗渠里走。
最后一片卡在石缝里,半边浮着,半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