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翅膀扫落的瓦砾还在地上,尘灰未定。陈砚舟站在议堂廊下,风吹动他的青衫。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折扇从左手换到右手。
半个时辰到了。
鼓声响起,三通锣响后,揭榜官走上高台。红绸缓缓拉开,榜单全开。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接着炸了锅。
“头名……是考生丁?”
“哪个考生丁?我连听都没听过!”
“那陈砚舟呢?他不是文章带金光的吗?怎么才排第二?”
议论声像水泼进热油,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有人踮脚看榜,有人挤前两步想确认,还有寒门学子直接骂出了声:“这榜是拿墨汁糊的吧!”
考生丁就站在人群前侧,听见自己的名字时身子一抖,脸色发白。他抬头看了眼榜单,又飞快低下头,手攥着衣角,指节发青。
陈砚舟依旧站在原地。
他看了一眼榜单上“次名:陈砚舟”五个字,阳光正照在上面,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抬手挡了挡光,轻轻合上折扇。
不多说,不争辩,也不走。
就像刚才考官甲被拖走时那样,他只是站着,像根钉子,钉在原地。
知府这时从侧门进来,紫袍玉带,面色沉稳。他没急着看榜,而是先扫了一圈人群,最后目光落在陈砚舟身上。
陈砚舟微微颔首。
知府没回应,转身进了贡院内厅。差役捧出两份试卷,一份是头名考生丁的,一份是次名陈砚舟的。
知府坐下,先看考生丁的卷子。
开头一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辞藻华丽,对仗工整。
往下读,越看眉头越紧。
全是空话。堆砌典故,套话连篇,像过年贴的对联,看着热闹,一点力气没有。更奇怪的是,整张纸毫无文气波动,连一丝光都没有。
他又翻开陈砚舟的卷子。
第一行字刚入眼,纸面就泛起淡淡金光。策论层层递进,从边疆军制说到赋税调配,逻辑严密,见解独到。结尾那首《雁门太守行》更是字字如刀,割得空气都发颤。
知府盯着那句“黑云压城城欲摧”,手指无意识敲了敲桌面。
这文气,这气势,这才学——怎么可能只排第二?
他抬头问主考官:“评分名录何在?”
主考官递上一份名单,上面写着九位阅卷官的打分记录。
知府一页页翻,脸色越来越冷。
九个人里,七人给陈砚舟打了“上上等”,一人“上等”,一人“中上”。
而考生丁——五人“上上等”,三人“上等”,一人“中上”。
知府冷笑一声:“七人推陈砚舟为最优,反倒让他屈居次名?你们是怎么算的分数?”
主考官额头冒汗:“按加权总分……考生丁略高三分。”
“略高?”知府声音陡然提高,“一个满篇浮词、毫无文气的人,能比一篇引动天地共鸣的文章高出三分?你们是用秤称文章,还是闭眼打分?”
全场肃静。
副考官小声解释:“头名卷……有三位大人特别推崇,打了满分。”
“哪三位?”
“刘大人、王大人、周大人。”
知府眼神一沉。这三个名字,都是朝中某位阁老的门生。
他不再多问,直接下令:“封存所有相关考卷,调阅原始评分表与批注。本官要亲自复审!”
差役立刻上前收卷。
考生丁站在原地,腿有点软。他想往后退,却被人群堵住,只能低着头,嘴唇微微发抖。
有人问他:“你真是自己写的?”
他没回答。
又有人喊:“陈砚舟当场写诗都能引金光,你这文章连个火星子都没有,也好意思当头名?”
考生丁猛地抬头,想反驳,可对上那一片质疑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陈砚舟这时终于动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到榜墙前,仰头看着自己的名字。
“次名”两个字格外显眼。
旁边有人叹气:“可惜了。”
陈砚舟笑了笑:“次名也不错,省得请客太破费。”
众人一愣,随即哄笑起来。
“你还真豁达啊!”
“要是我,当场就得掀桌子。”
陈砚舟摇摇头:“掀桌子解决不了问题。真正的好文章,不怕晚几天见天日。”
他说完,转身回廊下站着,重新打开折扇,慢悠悠扇了两下。
知府在高台上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一个年轻人,接连遭遇调包、举报、排名压低,却始终不吵不闹,不动如山。别人替他不平,他反倒讲笑话缓场。
这心性,这城府——绝非常人。
知府低头看着手中的评分表,忽然发现一个细节。
考生丁的卷子上,有一处修改痕迹。原文写的是“兵者,国之利器也”,后来涂掉,改成“兵者,国之重器也”。
改得没错,但笔迹不对。
涂改的部分,墨色偏深,笔锋更硬,和全文柔弱圆滑的字体完全不同。
像是两个人写的。
他又翻出考生丁平日的习作对比,差距更大。
这不是一个人的手笔。
知府把卷子放下,眼神冷了下来。
他起身走到栏边,朝下方喊了一声:“陈砚舟。”
陈砚舟抬头:“学生在。”
“你昨夜可曾补考策论?”
“不曾。主考官说我无需重考。”
“那你可知,为何有人宁可舞弊,也要压你一头?”
陈砚舟笑了:“大概是因为——我写的不是他们想听的话。”
知府盯着他,片刻后点头:“说得对。”
他转身对差役下令:“所有阅卷官暂不得离城,候查。考生丁,留步待询。”
考生丁浑身一震,差点站不稳。
陈砚舟站在原地,没走,也没说话。
他知道,风还没停。
但他已经不用再出手了。
棋子动了,幕后的人自然会露头。
知府走下高台时,袖子里那份评分表已经被他捏皱了边角。
他路过陈砚舟身边,脚步顿了一下。
两人目光相遇。
知府低声道:“你若真是文曲星下凡,现在该显灵了。”
陈砚舟合上折扇,轻声回:“我从不显灵,我只等真相。”
知府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径直走向内堂。
人群还在议论,榜单在风中轻轻晃动。
“次名:陈砚舟”五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
陈砚舟站着没动。
风吹起他的衣角,青衫猎猎。
一只麻雀飞过,落在榜墙上,蹦了两下,啄了口纸角,又扑棱棱飞走。
陈砚舟抬手摸了摸书袋。
那本看不见的《唐诗三百首》还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