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把笔放下,墨迹刚好干透。他没动,盯着纸上那行小字看了两秒,然后吹了口气,将纸卷成筒,塞进一只空酒壶的夹层里。
这酒壶是他从萧景珩别院带回来的,坛身裂纹还在,麻绳也原样缠着。现在它又成了信差。
他走到院中,树上那只信鸽正低头啄羽。他抬手一招,鸽子跳到他掌心。他把酒壶轻轻绑在它腿上,又加了半片鱼鳞——就是那条金鲤身上的,昨天沉在缸底,今早被人捞起时还带着水光。
“去吧。”他松手。
鸽子扑棱飞起,划开夜色,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头而去。
同一时刻,萧景珩刚醒。
昨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书房有异响。天一亮就让幕僚把那个鱼缸搬进来,说是“养眼静心”。其实他自己也不信这套,但心里发毛,想亲眼看着才安心。
阳光斜照,水面微晃。
他踱步到案前,眼角忽然扫见水中倒影。
原本只是波光粼粼,可随着光线移动,水面上竟浮出几个字:**十杰将断京粮道**。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椅子。
“来人!”
侍从冲进来,他指着鱼缸:“刚才……你看见没有?”
侍从茫然摇头。
他又走近,盯住水面。那字不见了。
他冷笑,心想莫非真是幻觉?
可就在他转身欲走时,一阵风从窗缝钻入,吹动帘角,光影一斜——那句话又浮现出来,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他浑身一僵。
这不是人为能做的。没人能在水里写字还不留痕迹。更没人能预测光影角度,提前布置。
除非……
是天意。
他咬牙坐回椅上,命人取来铜盆、清水、鱼缸,反复试验。结果发现唯有清晨辰时三刻,日光经窗棂折射入缸,才会显出此句。其他时辰,无论怎么调角度,都看不到。
他额头冒汗。
这不可能是巧合。
一定是有人借天象传讯,警示于他!
他盯着那条金鲤,越看越觉得诡异。这鱼明明是周幕僚献上的,为何偏偏这时显灵?难道它是信使?还是……报应?
他突然想起昨夜梦中,有个声音说:“忠仆反噬,血溅五步。”
此刻鱼在缸中游动,嘴一张一合,像在说话。
他怒吼一声,抄起鱼缸狠狠砸向地面!
“砰”的一声,瓷片四溅,水花横流。金鲤在地上扑腾,尾巴拍地啪啪作响,眼睛瞪得极大,像是死死盯着他。
萧景珩喘着粗气站着,胸口起伏。
他忽然低声道:“查。”
侍从问:“查什么?”
“查谁在帮我。”他声音发颤,“一定有人在我身边,替我收着天机。否则这鱼怎么会说话?这水怎么会写字?”
侍从听得头皮发麻,不敢多问,连忙退下。
萧景珩独自站在狼藉之中,脚边是碎瓷和湿漉漉的鱼。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如果真有人暗中助他,为何不现身?如果是敌人设局,又怎能做到如此精准?连时间、光线、角度都算得一分不差?
他越想越怕。
最可怕的是,他开始怀疑身边每一个人。
周幕僚昨夜为何突然献鱼?是不是他知道什么?还是……他已经投敌?
他抓起茶杯摔了出去。
“给我调兵!东城粮仓立刻增派三百守军!任何人靠近五十步内,格杀勿论!”
命令很快传了下去。
而此时,陈砚舟正坐在密室里,面前摊开一幅《京师粮仓布防图》。
墙上挂着沙漏,细沙缓缓流下。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门外脚步声起,十杰中的三人悄悄进来,站定不动。
陈砚舟抬头,淡淡说:“按倒影说的办。”
三人一愣,随即明白。
这是反话。敌人看到“十杰将断京粮道”,必然死守粮道。但他们要的不是断粮道,而是趁乱劫西仓。
“烧东仓,引他们来。”陈砚舟手指敲了敲地图,“东仓守军一动,西仓必空。你们三个,带剩下的人分三路进去,目标是账册和运粮单。”
一人问:“若他们不上当呢?”
“会上当。”陈砚舟笑,“人最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像天意的东西。”
另一人低声说:“可万一萧景珩看出是假的?”
“他已经信了。”陈砚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半个时辰前,东城守备司调动令已发。三百弓手调往东仓,西仓只留五十老卒。这不是防贼,是防‘天机’。”
三人对视一眼,不再多问。
陈砚舟把地图卷起,递给为首那人:“记住,火一起,立刻动手。但不准伤人。我们不是贼,是查案的。”
“那要是被抓?”
“就说你们是去捡柴的,路过闻到烟味。”
三人忍不住笑了。
陈砚舟也笑:“笑完赶紧走。天亮前必须到位。”
三人点头,转身出门。
陈砚舟没动。他拿起桌上那半片鱼鳞,在灯下看了看。鳞片边缘有些焦痕,是昨晚烧酒坛标签时不小心蹭到的。
他把它放进一个小布袋,系紧,放在案角。
这是留给后续接应者的信物。只要看到这片鳞,就知道计划已启动。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外面很黑,风有点冷。
他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应该是萧景珩的传令兵正在奔走调兵。
他关上窗,回到桌前,重新铺开一张纸。
这次他写的是给礼部某位老吏的便条,内容无关粮仓,只说“近日市面米价波动,恐有囤积居奇者,请速查各仓出入记录”。
这封信明天才会送出去。现在只是预演。
他写完,折好,压在砚台下。
然后他坐下,闭目养神。
他知道,接下来几个时辰会很安静。
真正的动作,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而这场仗,胜负其实在他撒下那把鱼食时就已经定了。
鱼食里掺了点东西,是从西域商人那儿换来的荧粉,遇光显影,遇水不化。加上册子边缘的朱批本就有斜纹,水波一荡,字形自然扭曲变形。
“欲破十杰,先断其粮”变成了“十杰将断京粮道”,听起来就像预言。
他没做任何事,只是让敌人自己吓自己。
这才是最高明的局。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沙漏。
还剩两格。
他起身,从墙角拿出一个竹笼,打开门,放了一只新鸽子进去。这只鸽子待命,随时准备飞第二趟。
他顺手摸了摸鸽子的翅膀。
羽毛很干净,没有沾灰。
说明外面还没起风。
等风一起,东仓的火也就该燃了。
他轻声说:“再等等。”
鸽子咕了一声,缩了缩脖子。
他笑了笑,关上笼门。
这时候,他听见屋顶瓦片响了一下。
不是很大,像是猫踩过。
他没抬头,也没动。
只是把手伸进袖子里,握住了那把短刀——从不离身的防身家伙。
几息之后,响声没了。
他松开手。
可能是野猫,也可能是巡夜的人走过。
无所谓。
反正他已经不怕被发现了。
因为他做的事,不怕人知道。怕的是,敌人不知道。
他重新坐下,盯着沙漏。
沙子还在流。
一粒,一粒,又一粒。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家里穷,买不起蜡烛。每晚读书都靠月光。有一次他读到一句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当时不懂什么意思。
现在懂了。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追光。
而他,已经学会了造光。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出声。
这时,窗外一道黑影掠过。
不是人,是鸽子回来了。
他站起来,打开窗。
鸽子落在窗台上,腿上绑着一块布条。
他取下来展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已动**。
他点点头,把布条烧了。
然后他走到门口,拉开门缝往外看。
巷子里没人。
他轻声说:“开始了。”
说完,退回屋内,吹灭灯。
黑暗中,他靠着墙站着。
手里还拿着那张粮仓图。
手指慢慢摩挲着“西仓”两个字。
外面风起了。
吹得窗纸哗哗响。
他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狗叫。
接着是脚步声,杂乱,急促。
有人在跑。
他闭上眼。
等下一个消息。
那是火光升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