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走在去贡院的路上,风有点大,吹得他青衫一角翻起来。他抬手按了下袖口,铜扣贴着皮肤发凉,像块刚从井里捞上来的铁片。昨夜送来的文书服叠得好好的放在包袱里,他没穿,还是那身旧青衫,腰间挂着玉佩,手里提着考篮。
他知道这一场考试不一样。
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活路。
粮队已经出发三天,他混在运粮官随行文书的名单里进了京。没人查他,腰牌和文书都对得上,连盖章的印泥颜色都没差半分。可他知道,有人在等他出错。
走到贡院门口,守卫看了看他的牌子,放他进去。考场设在翰林院东侧偏殿,比地方贡院小得多,但更安静。每个考生隔一间小隔间,木板墙只到胸口,抬头能看见监考官来回走动。
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把考篮放在桌上,打开。毛笔、墨锭、砚台、草稿纸,一样不少。他伸手摸了摸笔杆底部那个“李”字,指尖划过刻痕,轻轻呼出一口气。
四周考生都在低声议论。
“听说这次不考经义了。”
“真?那考什么?”
“说是策论题临时改了,跟朝堂有关。”
话音刚落,主考官走进来。五旬上下,脸色严肃,穿着深红官袍,胸前绣着仙鹤补子。他站在高台上,身后跟着两名书吏,一人捧题纸,一人拿朱笔。
全场安静。
主考官开口:“今日策论题,《朝堂党争之患》。”
底下嗡的一声炸开。
有人立刻低头装镇定,有人脸色发白,还有人直接站起身想问能不能换题,被监考官瞪了一眼又坐回去。
这题太狠。
答不好就是结党营私,答得太透又是影射朝政。谁都知道最近三皇子和太子斗得厉害,御史台都快成吵架场了。可谁敢在考卷上写这些?
陈砚舟没动。
他闭上眼,脑子里《唐诗三百首》忽然翻页,一行小字浮现:**党争如诗,疏堵有道**。
接着,《赤壁赋》全文缓缓展开,停在那一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睁眼,提笔蘸墨。
不骂党争,也不站队。他说,党争是势所必然,就像江河分流,堵不如导。朝廷用人,贵在平衡,不在清除异己。一个人太强,反而会让整个系统崩塌。
他写曹操百万大军南下,看似无敌,实则内部意见不合,指挥混乱。周瑜不用硬拼,一把火就烧了根基。当今之政,也该如此看待派系之争——不必剿灭,只需找准时机,借力打力。
文中不提任何名字,不说具体事件,却句句戳中要害。
写到一半,他顿了顿,又加了一段:君王治臣,不在压制言论,而在明察动向;用人之道,不在亲疏远近,而在各司其职。若一味打压一方,只会逼其抱团反扑,反倒助长党争。
最后题诗一句:“是非纷乱处,一笑破风云。”
笔尖离开纸面那一刻,整张试卷边缘泛起淡淡金光。很轻,一闪即逝。但他对面的主考官正好转头扫视,眼角余光瞥见,脚步猛地一顿。
他盯着陈砚舟的背影看了两秒,然后悄悄给身边书吏使了个眼色。
书吏会意,不动声色地记下座位号,随后拿出一个单独的木匣,准备收卷时特殊处理。
陈砚舟不知道这些。
他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手腕上搭着那把折扇,扇骨是竹的,打开能听见轻微的咔哒声。他没打开,只是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扇柄。
窗外云层压得很低,风吹得屋檐铃铛响。
他想起知府说的那句话:“东南无雨,西北风起,该换伞了。”
现在他明白了。
这不是天气,是信号。
他写的这篇策论,也不是文章,是一把刀。不出鞘,但架在绳子上,随时能割断什么。
旁边有个考生偷偷瞄他试卷,看到“一笑破风云”那句诗,差点念出来。监考官立刻走过去,那人赶紧低头。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收卷铃响了。
考生们开始交卷,一个个排队往前走。陈砚舟没动,等人都走完了,他才慢悠悠站起来,拿着试卷走到前台。
主考官亲自接的。
两人对视一眼。
主考官眼神复杂,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陈砚舟。”
“扬州举荐,直入翰林试?”
“是。”
主考官点点头,把试卷放进那个特制木匣,上了锁,交给书吏。书吏抱紧匣子,快步离开。
“你可以走了。”主考官说。
陈砚舟没走。
“大人,我能问一句吗?”
“讲。”
“如果一篇文章能让人心跳加快,是不是说明它有用?”
主考官沉默几秒,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真正有用的不是文章,是读文章的人怎么想。”陈砚舟说着,把手里的折扇轻轻放在桌上,“有些人看完会怕,有些人看完会笑。怕的人想毁掉它,笑的人……想用它点火。”
主考官盯着他,好久没说话。
外面传来脚步声,另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匆匆进来,在主考官耳边说了几句。
主考官脸色变了。
他回头看向陈砚舟,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快走。”
陈砚舟没动。
他看着主考官把那份试卷重新锁进抽屉,又派人去加了一道封条。
可就在那人转身时,陈砚舟注意到,抽屉角落露出一角黄纸,上面盖着紫印。
他认得那个印。
三皇子府专用。
原来他们早来了。
他慢慢收回目光,拿起折扇,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门边,他停下。
“大人。”他回头,“刚才那句话,我改一下。”
主考官抬头。
“真正有用的不是文章,也不是读文章的人。”他说,“是写文章的时候,有没有人正在偷听。”
说完,他推门出去。
外头风更大了,卷起地上一层灰土。他逆着风往前走,手插进袖子,摸到了那枚铜扣。
还热着。
他刚走出贡院拱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他没回头。
但他知道,那间偏殿的窗户开了条缝,有人正趴在窗边看他背影。
他继续走。
街角拐弯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那里,车帘掀开一条缝。
里面坐着个穿灰袍的人,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三个字:**陈砚舟**。
马车没动。
陈砚舟也没动。
两人隔着半条街,静静对峙。
风吹起了他的青衫下摆,也吹动了车帘。
车里的手慢慢收紧,把那张纸揉成一团。
陈砚舟抬起脚,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