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跟着小吏穿过府衙长廊。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像是刚洒过水。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布鞋,鞋尖沾了点泥,但没说话。
小吏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敲了两下门。
“大人,陈公子到了。”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门开了,屋里只有知府和一个穿灰袍的师爷。案上摆着茶,冒着热气。知府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份卷宗,看起来像在批阅公文。
陈砚舟行礼:“学生陈砚舟,拜见大人。”
知府放下卷宗,抬手让他免礼。“坐吧。”
他没让小吏留下,也没叫人添茶。小吏退出去后,顺手把门关上了。
知府看了眼师爷。师爷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听了一会儿,回来时轻轻摇头。
知府这才开口:“你这几日,过得可不太平。”
陈砚舟笑了笑:“大人说笑了。学生只是个读书人,能有什么风浪?”
“刺客登门,皇子微服,京使将至。”知府慢悠悠地说,“这还叫太平?”
陈砚舟不答,只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知府往前倾了点身子:“本府看你三场考试,头名夺魁,文章带光,考官都说你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可我才不在乎这些虚名。”
他顿了顿:“我在乎的是,你能活到殿试那天。”
陈砚舟抬头。
知府盯着他:“有人不想你进京。三皇子那边动作不小。前两天刑部调了个主簿去扬州查账,名义上是清查盐税,实则是冲你来的。你以为他是来办案?他是来堵你的路。”
陈砚舟还是没说话。
师爷在一旁插了一句:“大人已经递了荐表,把你列为翰林院待选人才。只要京里点头,你就能跳过乡试,直入京城应考。”
陈砚舟终于出声:“这么大的事,大人不怕惹祸上身?”
知府冷笑:“我怕?我今年五十六了,当了十二年知府,上面没人撑腰,下面一堆豺狼。再不找条出路,等我退下来那天,连口棺材钱都得靠儿子去借。”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火漆封口,没有印章。
“这是我一个老朋友写的。他在吏部当差,前天夜里翻墙逃出来,躲在我家柴房三天没敢露面。他说朝里最近换了三批近卫,全是三皇子的人。御史台有五个言官突然告病,其实已经被软禁在家。”
他把信推过来:“你自己看。”
陈砚舟接过信,拆开。
信纸很薄,字迹潦草。内容不多,但每一条都扎心。
“三皇子私调北营五百兵卒,以‘剿匪’为名调离京畿;户部右侍郎已暗中投诚,国库拨款多走非常规渠道;太子身边两名太监昨夜暴毙,死因不明;翰林院三位考官被替换,新人皆出自萧氏门下……”
最后几句写着:“若陈生有志入仕,请速动身。迟则恐生变故。切记,勿信明诏,多走暗线。”
陈砚舟看完,把信折好,放回桌上。
“大人为什么帮我?”
知府喝了口茶:“因为你不是他们的人。你出身寒门,没有背景,却一路杀上来。你不靠关系,不拜山头,连诗都能写出金光来。这样的人要是进了朝廷,才有机会打破眼下这盘死局。”
“可我也可能是个祸胎。”陈砚舟说。
“那也比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强。”知府笑了一声,“再说,你要是真那么危险,刚才就不会把信还回来了。”
陈砚舟也笑了。
他知道对方在试探。这种信,正常人看了要么吓得手抖,要么立刻收进怀里藏好。他偏偏还回去,说明他不怕,也不贪。
这就够了。
知府又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三天后有一支运粮队进京,押运的是江南秋赋米。你扮成随行文书,混在队伍里走。路上有人接应,进城后会有人带你去翰林院报到。”
“那我的名字呢?总不能无名无姓地进去。”
“名字已经有了。”师爷拿出一张纸,“陈砚舟,原籍扬州,经地方举荐,特授翰林院修撰预备役,待考录用。文书齐全,印鉴都有。只要你一到,立刻可以参加策论试。”
陈砚舟接过纸看了看,点头:“大人安排周全。”
知府忽然压低声音:“但我有个条件。”
“请讲。”
“你进了京城,若有机会,替我传一句话。”
“什么话?”
“就说——”知府盯着他眼睛,“‘东南无雨,西北风起,该换伞了。’”
陈砚舟一愣。
这不是天气预报,是暗语。
“东南无雨”指的是江南官员集体沉默,不敢发声;“西北风起”是指三皇子势力扩张;“该换伞了”,意思是朝廷该换主人了。
这是谋逆的话。
他说完这句话,等于把自己的命交到了陈砚舟手上。
陈砚舟看着他,半天没动。
最后他只说了四个字:“学生明白。”
知府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早就凉了。
师爷这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陈砚舟:“这是通关用的腰牌,样式和翰林院临时执事一致。还有这个。”
是一枚铜扣,样式普通,但背面刻了个极小的“苏”字。
“苏?”陈砚舟问。
“是你在京城的联络人代号。”师爷说,“你找到他,出示铜扣,他会告诉你下一步怎么走。”
陈砚舟收下东西,放进考篮底层,盖好布巾。
知府站起来:“你回去准备吧。别收拾太多行李,轻装上路最好。今晚我会派人送一套文书服到你住处。明天一早,粮队出发,你在城西码头第三船等。”
陈砚舟起身行礼:“谢大人提携。”
知府摆摆手:“不用谢我。我只是赌一把。赌你将来不会变成另一个萧景珩。”
陈砚舟转身走向门口。
手刚碰到门闩,知府又叫住他。
“陈砚舟。”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刚才看信的时候,脸色一点没变。”知府眯着眼,“一般人看到那种事,至少会皱一下眉。你没有。”
陈砚舟回头:“因为我不意外。”
“哦?”
“三皇子想赢,就得清场。”他说,“把我杀了,是最简单的办法。但他没成功。现在改用别的招,也是情理之中。”
知府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砚舟拉开门,阳光照进来一半。
他站在光影中间,淡淡地说:“学生自会应对。”
说完走了出去。
走廊空荡荡的,小吏还在远处等着。看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来。
“陈公子,要不要我送您回去?”
“不用。”陈砚舟拍拍考篮,“我自己走就行。”
小吏讪讪地笑:“那您慢走。”
陈砚舟沿着来路往回走。路过一处拐角时,他停下脚步,从考篮里摸出那枚铜扣,在掌心捏了一会儿。
然后他把它塞进贴身衣袋,继续往前走。
街上人多了起来。卖糖糕的老妇吆喝着,几个孩子围着摊子转。一辆马车驶过,溅起一点尘土。
陈砚舟走到巷口,忽然回头。
茶楼二楼,窗户开着。
一道紫影站在窗边,手里握着一把折扇。
两人隔街对视了一秒。
陈砚舟笑了笑,转身走进人群。
他的手指在考篮边缘敲了三下。
三长两短。
信号发出。
他抬头看了看天。
云厚了,风大了。
一支毛笔从考篮里滑出半截,笔杆底部那个小小的“李”字,在阴云下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