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杂役提着灯油桶走出贡院侧门,脚步不停。他穿过两条窄巷,在一家关了门的药铺后墙拐了个弯,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砖缝。不到半盏茶工夫,一个披斗篷的人取走了纸条,骑马奔向城南。
城南别院,烛火未熄。
萧景珩坐在案前,手里把玩一把玉骨折扇。他没穿皇子常服,只着一袭深紫便袍,袖口绣金线,腰间无佩,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压迫感。门开一道缝,随从进来,双手呈上一份抄录的策论段落。
“陈砚舟的卷子?”萧景珩问。
“是。主考官封存原件,这是从誊录吏那里换来的副本,只抄了关键三段。”
萧景珩接过纸,展开。
第一眼看到“地利者,国之骨也;人心者,城之魂也”,他挑了下眉。
第二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入眼,他指尖一顿。
这不是诗。
这是兵法。
他读过兵书,知道边疆守将是如何布防的——烽燧间距、兵力调配、粮道走向。可这些内容,从来不会用诗句包装。而此人竟以七言写战局,字字押韵,句句藏机。
再往下看,“角声满天,非止示警,亦可乱敌耳目”,他呼吸微沉。
这已经不是文采好能解释的事了。
一个寒门书生,若没有军中经历,不可能写出这种话。可陈砚舟二十出头,从未离乡参军,哪来的实战推演?
他继续读。
“用兵如作文,起要稳,承要顺,转要奇,合要狠。一字错,满盘输。”
萧景珩猛地合上纸页。
“此人要么疯了,要么……太清醒。”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风灌入,吹得烛火晃动。他盯着远处贡院方向,声音冷下来:“查过他师承吗?”
“查过。陈家贫寒,无名师指点。县学先生只教《四书》,他能背《春秋左传》,但没人教过兵略。”
“那他诗从何来?”
“目前不知。但他每场考试必题诗,且诗成之时,试卷泛金光,引发文气共鸣。主考官认定为天赋异禀。”
萧景珩冷笑一声:“天赋?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一首是奇才,两首是运气,三首以上……就是有人布局。”
他转身坐回案前,重新展开纸页,逐字重读。
忽然,他目光停在“民兵互援”那一策上。
农时耕种,战时执戈。
这不是寻常书生能想出来的点子。这分明是北漠一带的部族作战方式。只有常年与游牧民族交战的将领,才会考虑让百姓参战。
他眯起眼。
“派人去他老家查。出生年月、父母来历、启蒙先生、交往之人,一个都不能漏。尤其查他近三年有没有接触过军中旧将,或者……北漠人。”
随从点头:“是。”
“还有,查他在扬州这段时间,见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连饭馆小二都要问一遍。”
“殿下是怀疑他背后有靠山?”
“我不怀疑。”萧景珩把纸页揉成一团,扔进铜炉,“我确定。”
火苗窜起,纸团迅速化为灰烬。
“这样的人,要么是我拉拢的棋子,要么就是必须踩死的对手。没有第三条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三日内给我答复。若他身世清白,无靠山,无背景,只是个会背诗的穷书生……那就许他一个举荐名额,送他进京。”
随从应声准备退下。
“等等。”萧景珩抬手,“若他来历不明,或已被人暗中扶持……”
他右手抬起,在空中横切一下。
“让他死在赴州试的路上。做成意外。船翻也好,遇盗也罢,别留痕迹。”
随从低头:“属下明白。”
门关上,屋内只剩萧景珩一人。
他重新点燃一支蜡烛,从抽屉取出一本薄册,翻开第一页,写下三个字:陈砚舟。
然后在旁边画了一道红线。
这条线,意味着此人在他的名单里,已被标记为“清除对象”。
与此同时,贡院号舍。
陈砚舟还在原位坐着。
他没走。
其他考生已经开始交卷,差役来回穿梭收卷。他却不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是在数节拍。
袖子里那本《唐诗三百首》微微发烫。
他知道,刚才那篇策论激发了新内容。书中浮现出一段关于《燕歌行》的感悟,讲的是“虚实相生,诱敌深入”的战术思想。但他现在不能看。
周围人太多。
他只能等。
直到前排一个考生起身交卷,带起一阵风,吹动他桌上的草稿纸。
他伸手按住,顺势把纸叠好,塞进笔袋。
这时,他眼角扫到巷口。
那个穿紫袍的杂役又出现了。
不是在贡院里,而是在对面酒楼二楼的窗后,正和一个戴斗笠的男人低声说话。说完后,斗笠男转身下楼,骑马离开。
陈砚舟收回视线。
他没认出那人是谁,但直觉告诉他,事情变了。
赵氏倒了,账本也爆了,按理说这场府试该结束了。可为什么还有人在盯他?
而且是这种盯法。
不是普通打探,是系统性的调查。
他想起刚才主考官亲自来取卷子,还说要送礼部兵部。这意味着他的文章已经超出地方考试的范畴,进入了高层视野。
而能接触到这种层级的,只有皇子、权臣、军方大员。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掌心有一点墨迹,是他刚才写字时蹭到的。他慢慢擦掉,站起身,拎起笔袋。
该走了。
他走出号舍,穿过长廊,经过大门时,守门差役朝他点头。
他点头回应,步出贡院。
外面天色已晚,暮云低垂。街边灯笼陆续点亮,照出长长的人影。
他沿着墙根走,不快也不慢。
走到第三个路口,他忽然停下。
身后没有脚步声,可他感觉有人在看。
他没回头,只是把手伸进袖子,摸了摸那本《唐诗三百首》。
书页还在发热。
他轻声说:“有意思。”
然后继续往前走。
客栈在东街尽头,他住的是二楼临街房。推门进去,阿福正在收拾床铺。
“公子回来了!府试总算完了!”
陈砚舟嗯了一声,把笔袋放在桌上。
“今晚别出门。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是赵家人?”
“不是赵家。”他摇头,“是比赵家麻烦得多的人。”
阿福愣住。
陈砚舟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街对面有家茶馆,门口挂着旧幡子。他记得白天路过时,那下面空无一人。可现在,角落里坐着个穿灰衣的男人,手里捧着茶碗,眼睛却一直往这边瞟。
他不动声色关上窗。
“阿福。”
“在。”
“明天一早,去车行订一辆马车。不说去哪,只说要出远门。”
“可是……放榜还没开始啊。”
“等不了。”他说,“有些人,不会让我等到放榜。”
他坐到桌前,点燃油灯。
翻开随身带的小本子,写下几件事:
一、州试路线有几条,选最不常走的那条。
二、路上不投宿大驿站,专找小村歇脚。
三、随身带的笔墨,全部换新,不用旧物。
四、若遇熟人搭话,先问三句话,再决定是否回应。
写完,他吹灭灯。
屋里黑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眼。
外面传来打更声。
一更。
他没睡。
他在等。
等那个穿紫袍的杂役会不会再来。
等那匹马会不会再次出现。
等这场由一首诗掀起的风暴,到底有多猛。
而在城南别院,萧景珩也未入睡。
他收到第一条回报:陈砚舟已回客栈,未见异常举动。
第二条:其书童今早去过车行,打听去江陵的马车价格。
第三条:陈砚舟本人傍晚曾在窗边站立许久,似在观察街道。
萧景珩听完,嘴角微扬。
“他察觉了。”
随从问:“那还动手吗?”
“当然。”他站起身,“越聪明的人,越怕死。他越是躲,就越说明他有问题。”
他走到门边,低声说:“传令下去,沿官道布控。我要他踏上州试之路的那一刻,就是他命断之时。”
门外夜风呼啸,吹得檐下灯笼剧烈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