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回到醇亲王府后,便一病不起,并非全然作伪,那阅兵场上钢铁巨兽的轰鸣、喷气战机的尖啸、以及谈判中纪沧海那平静无波却如同最终宣判的眼神,确实将他最后一点精气神都击垮了,浑浑噩噩的答应了纪沧海的要求,但是内心的不甘却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愈发的不堪,高烧不退,噩梦连连,梦中尽是履带碾过紫禁城金砖、战机投下燃烧弹的可怖景象。
然而,求生欲,或者说,保全爱新觉罗家族血脉延续的本能,让他在病榻上强撑着思考。硬抗是死路一条,朱云飞已经把话说得无比透彻。但就此毫无挣扎地交出祖宗江山,他载沣就是爱新觉罗氏千古的罪人!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尽力周旋”的名声,哪怕只是为了争取一个相对体面的结局。
病稍愈后,载沣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之前那般惶惑惊恐,反而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配合”与“通达”。他再次召见了朱云飞,以及纪沧海留在北京负责具体事务的几位代表,姿态放得极低。
“制台,并肩王之意,本王……已然明了。”载沣靠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语气却显得十分诚恳,“大清积弊已久,确非革新不足以图存。如今并肩王携雷霆之势,横扫倭寇,威加海内,此实乃……实乃天命所归,亦是华夏之幸。”
朱云飞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这番言不由衷的套话,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既然已经选定了移民目标,我们会尽快结束对日作战,给你把未来的居所拿回来。不知王爷对并肩王提出的‘和平过渡’,有何具体考量?”
“有,有!”载沣连忙道,仿佛生怕朱云飞不耐烦,“本王也知道,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帝制……确已不合时宜。本王并非迂腐之人,但是欧美列强,像是英吉利、小日子,都在实行君主立宪制,王室隐于幕后,由有才之人掌控朝堂,这也是两全其美之策啊!”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云飞的脸色,继续道:“本王还是想再研究下之前的那个议题,我大清皇室的虚君……皇帝隐于幕后,统而不治,一如日本天皇、英国国王。所有军政大权,尽归……尽归并肩王及诸位所拟设立之新政府。我爱新觉罗氏,只求一虚名,保宗庙祭祀不绝,子孙得一安身立命之所,绝不再干涉国政!至于其他的交接,我们全力配合,不知制台与并肩王,以为如何?”
朱云飞心中早有预料,载沣乃至整个清室,绝不会甘心就此退出历史舞台,寻求一个“虚君”的位置,是他们最可能、也是最后的挣扎,虽然上次纪沧海严词拒绝了,但是这群人不会死心。他淡淡道:“王爷此议,并肩王已经明确的给了答复,咱们和欧洲,小日子的国情不同,大清二百余年,至今仍然有反清复明的帮会存在,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什么千古王朝,清廷如果虚君制,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复辟了。”
“我们……我们皇室可以整体搬迁到小日子……”载沣咬着牙吐出了自己的决定,“还可以限制皇室规模,没有什么复辟,只是想保留祖宗宗祠。”
“……”朱云飞似乎陷入了犹豫,载沣的提议他没有想到,但是也一时不知道如何拒绝。
【顺着他说,让他可了劲的去作,只有手段尽出了,才会彻底的死心。】纪沧海也关注着这场谈话,随即告知朱云飞。
朱云飞心中稍定,沉吟道:“这个……我得和并肩王再商议。”
载沣心中稍定,只要对方没有一口回绝,就还有操作的空间。他立刻表现出极大的诚意,“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一切但凭并肩王裁决。在此期间,朝廷……不,本王及皇室,定当全力配合,绝不给制台和并肩王添乱。但凡有新政府政令,无不应允!”
自此,一场看似“合作”,实则为“拖延”的政治博弈大戏,在纪沧海等人的关注下,缓缓上映。
载沣的策略非常明确,态度极好,答应极快,执行极慢,另辟蹊径。
首先,他利用自己摄政王的身份,开始“主动”推进“宪政改革”,他召集了仍留在京城的、一些以“开明”着称的官员和士绅,以及一些原资政院的议员,甚至包括一些被软禁或边缘化的、曾主张君主立宪的维新派元老,如康有为。
在醇亲王府的密室里,载沣对着这些被他寄予厚望的“声望之士”,几乎是以一种哀求的姿态。
“南海先生,诸位皆是国之栋梁,通达时务,如今局势,尔等皆知。那纪沧海……并肩王,兵锋之盛,亘古未见。硬抗,唯有玉石俱焚,徒令神州板荡,黎民涂炭。”
他言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悲怆:“本王非贪恋权位,实不忍见祖宗基业毁于一旦,更不忍见爱新觉罗氏满门……遭逢不测。如今,唯有仿行英、日君主立宪之制,或可保全皇室,亦使国家平稳过渡,免于内战之祸。此实为眼下唯一可行之策,望诸位念在江山社稷,念在天下苍生,助本王一臂之力,广为联络,造成舆论,促成此议!”
康有为虽已落魄,但君主立宪本就是他毕生追求,此刻见载沣如此“幡然醒悟”、“屈尊降贵”,不禁老泪纵横,慨然应允:“王爷能有此心,实乃国家之福,皇室之幸!老朽虽驽钝,愿效犬马之劳,必联络海内外同志,呼吁立宪,保全皇室!”
袁家的代表则更为务实些,他沉吟道:“王爷,君主立宪,确是一条路。然,观并肩王之意,其志恐不止于此。如今其势大,兵强,恐怕……未必肯接受一个‘虚君’在位。此事成败,关键不在舆论,而在并肩王一人之心意。”
载沣连忙道:“所言极是,故而,我等更需造出声势,让并肩王看到,保留皇室,有利于稳定人心,有利于平稳接收各地,避免不必要的动荡。这并非与他为难,而是助他更快、更顺地整合天下!”
在载沣的暗中支持和授意下,一股鼓吹“君主立宪,保全皇室”的声浪,开始在京城等地,乃至通过隐秘渠道向上海、武汉等地蔓延。一些报纸上开始出现讨论英日宪政制度的文章,强调皇室作为“国家象征”和“稳定器”的作用。康有为等人也积极活动,试图联络各地督抚,尤其是那些态度尚不明朗,或对彻底共和心存疑虑的汉族官僚,竟也隐隐形成了一股潜在的政治压力。
与此同时,载沣在具体事务上,对朱云飞和龙国代表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
龙国方面要求清查户部档案,统计国库?给!载沣亲自下令,所有档案无条件开放,并派熟悉情况的官员“协助”。
要求接管京城防务,改编残余的八旗、绿营?准!载沣甚至主动下令解散了一些象征性的宫廷卫队,以示诚意。
要求提供全国各省的详细地图、户籍黄册副本?送!载沣命人连夜誊抄,装箱送往黑龙军办事处。
然而,一旦涉及到最关键的权利交接问题,比如颁布退位诏书,比如明确宣布政权移交的具体时间和方式,载沣便开始施展“拖”字诀。
“制台,退位诏书关系重大,非同小可。其中措辞,关乎皇室体面,亦关乎天下观瞻,需字斟句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和动荡。可否容本王与宗人府、内务府诸位再仔细商议几日?”
“制台,各地督抚态度不一,骤然宣布,恐生枝节。是否可先由朝廷……由本王下旨,明示改革之意,试探各方反应,再行定夺?”
“制台,太庙祭祀乃爱新觉罗氏头等大事,眼下时节将近,可否待祭祀完毕,再议他事?”
理由冠冕堂皇,态度谦卑诚恳,让人难以发作。朱云飞心知肚明,这是载沣在利用旧体制最后的余温和程序上的复杂性,进行软抵抗。他试图用这种“积极配合”的姿态,换取时间,等待变数。
载沣甚至私下里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试图与东交民巷的洋人接触,尤其是与纪沧海有“盟友”之名的德国,以及看似中立的美国。
他希望能借助外部力量,对纪沧海形成一定的牵制,至少让其在处理清室问题时,能多一分“顾忌”。他向洋人痛陈“东方传统与稳定”的重要性,暗示一个完全废除帝制的、激进的共和政权,可能不利于列强在华利益的“稳定延续”。
然而,这些努力收效甚微,德国公使哈豪森虽然对保留一个虚君并不反感,但他更清楚柏林方面的态度——全力支持纪沧海,以确保德意志在远东的战略利益和军事技术合作。
美国公使嘉乐恒则秉持着“不干涉内政”的原则,尤其是在面对绝对武力时,毕竟此时美洲的战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大有新一轮南北战争的架势,只是现在的格局,有可能会变成东西战争,四象全活了。
他对载沣的暗示只是礼貌性地表示“理解”,并无实际行动。英法俄等国公使,在阅兵之后,对纪沧海势力的评估已经提升到最高级别,在欧战阴云密布的背景下,更不愿轻易卷入中国的内部权力更迭,尤其是不愿得罪这个看起来无比强大的新兴力量。
甚至他们有拉拢纪沧海,挖同盟国墙角,断绝龙国和德意志的军事合作,只是英吉利议会已经得知了东三省向印度移民,并将原住民迁移至北非的事情,对纪沧海可以说是恨到了牙根,因此试探性接触的外交代表仍滞留在伦敦。
时间一天天过去,载沣的努力仿佛石沉大海。他联络的“声望之士”掀起的舆论涟漪,在黑龙军绝对的力量控制和纪沧海一方根本不屑于进行传统舆论战的姿态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各地督抚在阅兵的震慑和朱云飞后续的政治、军事压力下,大多选择了沉默或暗中向黑龙军表达衷心,根本没有人公开响应载沣的“君主立宪”呼吁。
载沣坐在空旷的王府书房里,看着窗外日渐萧瑟的秋景,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即将沉没的巨轮上,拼命想堵住漏水的船长,用尽了所有传统政治手段,却发现船舱进水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而岸上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新的、更坚固的巨轮,冷眼旁观着他的徒劳。
他拖延了时间,但似乎并没有等来任何对他有利的变数。反而,随着龙国方面对京城乃至直隶地区开展屯居建设,他手中的筹码正在一点点消失。
“难道……真的只能……‘无条件’退位了吗?”载沣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不甘与绝望。他知道自己拖延的伎俩,恐怕已经快要触碰到纪沧海和朱云飞的耐心底线了。
最后的摊牌,随时可能到来,而他,以及他身后的爱新觉罗家族,在这场力量悬殊的博弈中,几乎没有任何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