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质,如同在京城这潭深水里投入了一颗足以改天换地的巨石。李嵩呕血昏厥,被革职抄家的消息,以远超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往日里门庭若市、堪称小朝廷的李府,一夜之间被如狼似虎的禁军团团围住,封条交叉贴上朱门,昔日权势熏天的首辅党羽,或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或紧随其后锒铛入狱,整个京城官场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与洗牌。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新晋的一等云麾侯、仍领西凉州巡察使、总揽西凉军政的陈野,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西市最有名的醉仙楼里,毫无形象地啃着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鹅。他升官晋爵的圣旨和赏赐,自有礼部和内侍省的人会规规矩矩、敲锣打鼓地送去驿馆,但他本人,显然对这套虚礼没啥兴趣。
唔…这京城的烧鹅,味道是不错,就是少了点咱‘漠北红’的劲儿!陈野撕下一条鹅腿,含糊不清地对赵虎说道。
赵虎抱着一坛子御赐的宫廷玉液酒,正对着坛口猛灌,闻言抹了把嘴边的酒渍,嘿嘿笑道:那是!咱西境的辣酱,天下独一份!大人,您现在是侯爷了!咱是不是该弄个气派点的侯府?把这醉仙楼的厨子都绑回去?
绑你个头!陈野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老子是侯爷,不是山大王!有点品位行不行?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闪着光,侯府嘛…陛下肯定会赏。不过老子还是觉得,咱西境那黑水城县衙住着踏实,烟火气足!
他三下五除二干掉烧鹅,拍了拍肚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吃饱喝足,该干正事了!赵虎,收拾东西,咱们回西凉!
啊?这就回去?赵虎一愣,不在京城多玩两天?您现在可是侯爷,好多人都想巴结您呢!
巴结?陈野嗤笑一声,巴结个屁!老子现在就是块烧红的烙铁,谁沾上谁烫手!李嵩虽然倒了,但他那些门生故旧、利益关联的人还在,这会儿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老子,等着找茬呢!留在京城,就是给他们当靶子!赶紧回西凉,那是咱们的地盘,天高皇帝远,老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他看得明白,皇帝虽然借着他的手扳倒了李嵩,但绝不会允许他这样一个手握重兵(西境守备队)、又掌控一州之地、行事还不按常理的在京城久留,形成新的权力中心。此时急流勇退,返回根基之地,才是明智之举。
果然,就在陈野打包好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离京时,宫里传来了皇帝的口谕,除了例行赏赐和关怀之外,核心意思就一个:爱卿劳苦功高,西凉州百废待兴,甚为倚重,望早日返任,妥善处置后续事宜。
瞧见没?陈野对赵虎耸耸肩,陛下都催了。走吧,回家!
这一次离京,与上次作为待考察的巡察使不同,陈野是以凯旋侯爷、封疆大吏的身份,带着皇帝的明确背书和浩荡赏赐,风风光光地离开的。送行的队伍排出了老长,除了礼部官员,还有许多闻风而动、想要烧烧这口新热灶的各级官吏,甚至连太子李元照都派内侍送来了践行礼物——一套精装的《农政全书》,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太子略显稚嫩却认真的笔迹:盼师傅早日归来,教元照实务。
陈野看着那书和纸条,笑了笑,随手塞进行李,对着京城方向拱了拱手,算是告别,然后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出发!回西凉!
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京城,一路向西。所过州县,地方官员无不出城远迎,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陈野依旧是那副浑不吝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遇到那些确实为民做事的官员,还会勉励几句,甚至随手点拨一下西境鼓捣出的新农具或堆肥法子;遇到那些明显是来溜须拍马的,则直接甩脸色,甚至当着对方的面,吐槽其治下道路不平、水利失修。
几天后,队伍终于抵达西凉州界。早已收到消息的刘明远、苏芽、老王头、张铁臂等西境核心骨干,以及西凉州府那些刚刚经过清洗、侥幸留任或新提拔的官员,齐齐在界碑处等候。见到陈野的身影,众人齐齐躬身行礼,声音震天:
恭迎侯爷回府!
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以及他们眼中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崇敬,陈野心中那点因离开京城而产生的微妙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他跳下马,走到众人面前,咧嘴一笑:行啦行啦!都是自己人,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老子在外面打架,家里没出啥乱子吧?
刘明远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回侯爷,西境一切安好!各项工程进展顺利,春播已毕,红薯长势喜人,工坊产出稳定。西凉州府这边,按您的吩咐,正在梳理政务,清算李嵩、郑博远等人余毒,已有初步成效。
陈野重重一拍刘明远肩膀,老刘,辛苦你们了!走,回府!边走边说!老子这回,可是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
回到修缮一新的西凉州府衙(原本的刺史府,郑博远被抄家后,暂时作为陈野的行辕),陈野顾不上休息,立刻召集所有核心人员开会。
他没有大谈特谈京城的风云变幻,也没有炫耀自己如何扳倒首辅,而是直接切入主题——如何利用现在掌握的权力和资源,将西凉州,乃至更大范围,彻底变成他理想中的。
老子现在是什么?云麾侯!西凉州巡察使!总揽西凉军政!陈野敲着桌子,声音洪亮,这意味着啥?意味着咱们以前在西境小打小闹的那些东西,现在可以放开手脚,在整个西凉州推广了!意味着咱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更多资源,干更大的事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第一,吏治!刘明远,你牵头,参照西境模式,结合西凉州实际情况,给我搞一套新的官员考核、选拔、管理制度出来!重点看实绩,看民生改善,看技术推广!那些只会之乎者也、溜须拍马的,统统给老子滚蛋!腾出位置,给能干实事的人!包括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工匠、懂水利的老农,只要有本事,都可以给个‘技术官’的身份,享受待遇!
技术官?众人都是一愣,这名词新鲜。
对!技术官!陈野肯定道,专门负责某一项具体技术,比如水利技术官、农技官、工坊技术官!级别可以不高,但要有话语权!治理地方,不能光靠嘴皮子,得靠真本事!
第二,经济!‘云漠通宝’的流通范围,给老子扩大到整个西凉州!建立官方的兑换体系和信用保证!鼓励商贸,打击垄断,把西境那些物美价廉的好东西,卖到西凉州每一个角落!同时,大力扶持本地的特色产业,沙泉县的皮子、药材,平凉县的…嗯,他们好像没啥特色,那就鼓励他们种红薯、搞养殖!总之,要让老百姓的口袋鼓起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技术!陈野看向苏芽、老王头和张铁臂,你们的研究,要加大投入!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苏芽,沙泉县的水样分析有结果了吗?除了红薯,还能种点啥耐旱值钱的?老王头,水力应用能不能再拓展?除了纺纱、碾米,能不能用到采矿、锻造上?张铁臂,新式农具要持续改进,另外,我上次说的‘木牛流马’(改进版独轮车)和那种能自己走的…嗯,叫‘自行车’的东西,有没有眉目了?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砸得苏芽等人又是兴奋又是压力山大。
苏芽率先回答:侯爷,沙泉县的水样分析确有进展,其中含有的特殊‘微量元素’,对一种名为‘沙棘’的灌木生长极为有利。此物耐旱耐瘠,果实可食用、可入药,油脂含量高,价值不菲!若能推广种植,或可成为沙泉县又一财源!
沙棘?好东西!陈野眼睛一亮,立刻组织人手,研究人工种植和果实利用技术!
老王头接着道:侯爷,水力驱动矿井排水和鼓风冶铁,已有初步构想,正在制作模型。只是所需水量和器械庞大,非大江大河难以支撑。
找地方!西凉州这么大,总有合适的水源!找不到就修水库!陈野大手一挥,需要多少钱,报上来!
张铁臂挠了挠头:侯爷,那‘自行车’,轱辘和链条倒是有点想法,就是那‘轴承’和‘刹车’,还在琢磨…不过‘木牛流马’(改进独轮车)已经弄出样品了,载重比普通独轮车多三成,还省力!
好!先推广‘木牛流马’!‘自行车’继续研究!陈野毫不吝啬夸奖。
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李水根(老河工)和几位新投靠过来的、原西凉州府懂水利、算学的佐官:李师傅,还有你们几位,水利是农业命脉,算学是管理根基。西凉州的水利网络要重新规划,老旧渠系要清淤加固,新垦荒地要配套水渠!账目管理、物资调配,也要引入更精细的算学方法!这些,就拜托你们了!
被点名的几人受宠若惊,连忙躬身领命,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干劲涌上心头。这位侯爷,行事虽看似粗豪,但眼光之准,魄力之大,对技术和实务的重视程度,远超他们见过的任何上官!
一场以技术驱动、实干为导向的治理风暴,随着陈野的回归,在西凉州这片刚刚经历贪腐荼毒的土地上,猛烈地刮了起来。旧的官僚体系被打破,新的、充满活力的技术官僚群体开始崭露头角。整个西凉州的官僚系统和民间,都被这股务实而高效的新风吹得晕头转向,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其裹挟着,向着一个充满希望和不确定性的未来,狂奔而去。
陈野站在州府衙门的最高处,看着下方忙碌的工地、往来穿梭的木牛流马、以及远处田野里郁郁葱葱的庄稼,心中豪情万丈。
李嵩倒了,只是个开始。老子要用这西凉州告诉全天下,什么才叫真正的治国!用粪勺掏掉腐肉,用技术长出新生!这,才是老子这个‘痞侯’该干的事!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条由红薯藤蔓、羊毛织物、钢铁齿轮和云漠通宝铺就的、通往盛世的道路,正在他的脚下,向着远方,坚实而倔强地延伸开去。而潜藏在草原深处的暗影,以及朝堂之上可能出现的新的波澜,都将是这条路上,需要他去一一踏平的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