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趴在警车顶上的墨黑色人形轮廓,一下,一下,敲击着车顶。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林深刚刚因为救援到来而燃起一丝微光的心上,将那点希望砸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更大的恐怖。
它来了。
它甚至不屑于隐藏,就这样趴在代表着秩序和救援的警车上,以一种戏谑而冰冷的方式,宣告着它的无所不在,宣告着所有挣扎都是徒劳。
警车和救护车闪烁着刺目的红蓝光芒,颠簸着冲下路基,停在了侧翻的轿车旁边。车门打开,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和医护人员匆忙跳下车。
他们的动作专业而迅速,但他们的脸……
林深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眼睁睁看着他们靠近。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看到车祸惨状应有的震惊、焦急或同情。他们的表情是统一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甚至没有人抬头看一眼那趴在车顶上、不断敲击的墨黑色人形。
仿佛它根本不存在。
或者说,它本就是这“救援”的一部分。
“伤者在这里!快!”一个警察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喊道,声音平板得像电子合成音。
他们熟练地开始检查高建明的情况,试图将他从变形的驾驶座里弄出来。医护拿出担架和急救设备。
没有人理会瘫在一旁、满身血污泥土的林深。甚至他们的目光扫过他时,都没有丝毫停留,就像看着一块路边无关紧要的石头。
林深张了张嘴,想警告他们,想指着车顶那恐怖的东西,想告诉他们高建明手腕上那个被擦掉的“1”,想说出陈教授的发现,想倾诉所有匪夷所思的恐怖……
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像水泥一样封住了他的喉咙。
他知道,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不会信。他们甚至可能“听不到”。他们和医院里那些“医护人员”、和老宅里的“家人”、和那个指尖染墨的“年轻警察”一样,都只是这巨大、冰冷、诡异规则的一部分,是它呈现出来的、看似正常的“表象”!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动作机械地将昏迷的高建明抬上担架,塞进救护车。看着那扇车门关上,隔绝了高建明苍白失血的脸。
然后,终于有一个警察转向了他。
那警察脸上依旧是那副空洞的平静,伸出手,要搀扶他。
“能站起来吗?跟我们去医院。”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深猛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那只手。
那警察的动作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进行某种判定。然后,他不再试图搀扶,只是用平板的声音重复道:“请配合我们的工作,上车。”
不是请求,是命令。
另外两名警察也无声地围了过来,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
林深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干净得没有任何墨渍的手,看着他们空洞的眼睛,看着那辆救护车——高建明就在里面,他不能不管高建明!
还有那辆警车车顶上,那个墨黑色的人形轮廓,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敲击,只是静静地趴伏着,那没有五官的“面部”,似乎正“对准”着他。
一种冰冷的、被天罗地网笼罩、无处可逃的感觉,死死攫住了他。
他屈服了。
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他任由那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将他塞进了警车的后座。
车门关上,落锁。
车内弥漫着一股清洁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极淡的冷冽墨臭混合的味道。
警车启动,掉头,驶向公路。救护车跟在后面。
林深蜷缩在后座角落,目光透过车窗,死死盯着外面。
天光已经大量,但天色却是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昏黄色,像是旧照片里褪色的天空。公路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田野、树木、远处的农舍……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泛黄的、静止的滤镜,缺乏真实世界的鲜活和动态。
他甚至看到,路边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那个笑容灿烂的模特代言人,她的脸部在车辆驶过的瞬间,突然模糊了一下,变成了一片没有五官的、平滑的墨黑色,下一秒又恢复了正常。
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他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这不是他熟悉的世界了。或者说,这个世界正在被某种力量快速地、“覆盖”成另一种样子。
警车内部的无线电对讲机偶尔会响起,传来调度中心平板无波的通告声,内容都是些寻常的路况或警务信息。
但每次电台声音响起的瞬间,林深似乎都能听到,在那平板的声音底层,混杂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像是许多人压低了嗓子同时诵念着什么的……
嗡嗡声。
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调子诡异而熟悉,让他想起老宅夜里那莫名的“诵念”投诉。
开车的警察和副驾上的警察毫无反应,似乎完全听不到。
车子终于驶入了市区。
但眼前的城市,让林深感到一阵彻骨的陌生和寒意。
街道上的行人比平时少了很多,而且大多行色匆匆,低着头,面无表情。他们的动作看起来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像是上了发条的人偶。
街边的店铺大多开着门,但橱窗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惨白,照在那些商品上,却没有丝毫吸引力。一些店铺里,店员如同雕塑般站在柜台后,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倦怠和麻木之中。
红绿灯规律地切换,车辆机械地流动,一切看似秩序井然,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
没有喧哗,没有活力,没有……人味。
警车最终停在了一家大型公立医院门口——不是他之前去的那家私立医院。
这家医院看起来更加庞大,灰色的建筑群在昏黄的天空下显得压抑而冰冷。进出的人流同样带着那种麻木僵硬的神情。
林深被带下车,和刚从救护车抬下来的高建明一起,被快速推向急诊大厅。
急诊室里光线明亮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几乎盖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墨臭。医护人员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但他们的表情和外面的警察、行人如出一辙——统一的、程序化的平静,眼神缺乏焦点。
高建明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
林深则被带进一个处置室,一个护士一言不发地开始给他清洗伤口、包扎。她的动作精准却毫无温度,像是在处理一件物品。
整个过程,没有人问他感觉怎么样,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就像一个被送来的、需要维修的故障零件,只需要按照流程处理就好。
处置完毕,他被带到一个用帘子隔开的临时观察床位。
“在这里等待进一步检查。”护士用平板的声音交代了一句,拉上了帘子。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帘子外,是急诊室各种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医护人员平板的交谈声、推车滚轮划过地面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低沉而令人不安的背景音。
林深靠在冰冷的床头,裹紧了一次性的薄毯,身体因为失血、疼痛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竖起耳朵,紧张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尤其是关于高建明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帘子外传来两个护士平板无波的对话声,由远及近。
“……抢救室那个警察,情况怎么样?”
“失血过多,多处骨折,脑震荡……指标很不好。奇怪的是,生命体征监控仪的数据……”
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丝极细微的……困惑?
“数据怎么了?”
“波动非常……平缓。几乎所有参数,心率、血压、血氧……曲线平滑得不像话,就像……就像一条笔直的线,几乎没有自主波动。但他人明明是昏迷的,理论上应该有波动才对……”
“仪器故障吧?记录了吗?”
“记录了。但系统录入的时候……你看。”
一阵沉默。
然后,另一个护士的声音响起,带着同样的平板,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记录显示正常。一切指标均在预期范围内。准备转入IcU观察。”
“……好吧。”
脚步声远去。
帘子内,林深的血液几乎要冻结。
平滑的直线?没有波动的生命体征?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还有系统录入……记录被修改了?就像医院的监控记录被修改一样!
高建明……他不仅仅是被标记了“1”……他正在被那种力量“同化”?从生理层面开始?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强烈的冲动攥住了林深!他必须去看一眼!必须确认高建明的情况!
他猛地掀开帘子,冲了出去!
急诊大厅里依旧忙碌而“有序”,没有人阻拦他,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的行为也是这“程序”允许的一部分。
他凭着直觉,跌跌撞撞地朝着抢救室的方向跑去。
抢救室的门关着,上面的灯还亮着。
旁边有一个家属等待区,几排冰冷的塑料椅子。没有人。
一面巨大的、显示着各个重症监护区域病人基本信息的电子屏幕,挂在等待区的墙壁上,正对着抢救室的门。
屏幕上的信息不断缓慢滚动更新着。
林深的目光疯狂地扫过屏幕,寻找着高建明的名字。
找到了!
“高建明,男,36岁,车祸重伤,转入IcU7室观察。生命体征:平稳。”
平稳……
林深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心脏狂跳。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床上躺着的人盖着白色的被子,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露出的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正是高建明!他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
几名医护人员护送着病床,朝着IcU的方向推去。
林深想冲过去,却被一种无形的屏障般的恐惧钉在原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高建明那只垂在床边、正在输液的手上。
那只手,苍白,无力。
在他的手腕内侧,之前被他自己擦拭模糊的那个铅笔“1”字的地方……
不知何时,
竟然变成了一个清晰的、
墨黑色的、
仿佛刚刚写上去的、
阿拉伯数字——
“2”。
像是一个无声的进度提示。
又像是一个冰冷的死亡倒计时。
林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病床被推远,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那面巨大的电子屏幕。
屏幕上,高建明的那条信息还在。
“生命体征:平稳。”
但那两个字,在他死死盯着的目光下,
竟然开始微微地、
扭曲、
变形……
像是信号不良,
又像是墨迹遇水晕开,
最后,
竟然缓缓地、
变成了两个巨大的、
墨黑色的、
汉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