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像是全身骨头被拆开又胡乱组装回去的剧痛,将林深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猛地吸进一口气,却被浓烈的尘土和血腥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肺叶像是要炸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不知位于何处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眼前一片模糊,黑暗中有细碎的光斑在跳跃。他费力地眨动眼睛,试图聚焦。
记忆碎片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剧痛的大脑——疾驰的车,高建明手腕上那道铅笔“1”,窗外骤然出现的巨大祖父墨像,失控的方向盘,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天旋地转……
车祸!
他猛地想坐起,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禁锢着——变形的汽车框架像冰冷的巨蟒,将他死死缠压在副驾驶座上。安全带勒进胸膛,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他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脖颈。
驾驶座那边,高建明整个人趴在爆开的安全气囊上,一动不动。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冒着鲜血,淌过他灰败的脸,滴落在扭曲的仪表盘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滴答”声。他的右手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皮肉和警服袖口。
还活着吗?
林深张了张嘴,想喊他,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带出更多的血沫。
他们冲出了公路,车子侧翻在一片荒芜的洼地里。四周是半人高的枯黄芦苇,在凌晨的寒风中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除此之外,死寂一片。车窗玻璃全碎了,冷风裹挟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灌进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一点点淹没上来。
完了。
他想着。挣扎了这么久,逃了这么远,最终还是以这种方式,被困死在这荒郊野岭的钢铁坟墓里。
也许就这样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些无孔不入、篡改现实的恐怖……
这个念头刚浮起,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
不!
他不能死!高建明也不能死!至少……至少要把知道的真相说出去!哪怕只有一个人相信!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狠劲支撑着他。他开始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疯狂地摸索、抠扯那死死勒住他的安全带扣锁。
手指因为疼痛和虚弱而不听使唤,指甲在冰冷的金属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却怎么也按不开那该死的锁扣。
汗水、血水和泪水糊了满脸,视线更加模糊。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脱力的时候,他的左手无意间摸到了副驾驶车门内侧一个凸起的、冰冷的金属物体——似乎是车内解锁的扳手!
希望瞬间燃起!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一扳!
咔哒!
一声清晰的机括弹开声!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勒紧胸口的束缚猛地一松!
安全带扣锁,竟然真的弹开了!
巨大的虚脱感和剧痛同时袭来,他瘫软在座椅上,大口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蔓延开——
砰。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落地声,从他身旁传来。
不是金属零件,不是玻璃碎片。
林深艰难地侧过头,目光向下看去。
在他脚边,副驾驶侧因为侧翻而朝向地面的车窗破口处,从车外,掉进来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落在堆积着碎玻璃和泥土的车内地毯上,安静地躺着。
那是一杆……
老式的、笔杆乌黑油亮的、
狼毫毛笔。
笔尖饱蘸着浓墨,墨色在黑夜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不见底的幽光。那墨汁浓稠得仿佛有生命,在笔尖凝聚欲滴,却始终不曾落下。
就像梦里祖父手中握着的那一杆。
一模一样。
林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
他猛地抬头,透过扭曲变形的车窗框架,惊恐地望向车外。
荒芜的洼地,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晃。
没有人。
没有任何人影。
只有无边的、死寂的黑暗。
那么这支笔……
是怎么出现的?
是谁……
或者说,是什么东西……扔进来的?
冰冷的恐惧再次攫紧了他的心脏,比身体的疼痛更令人窒息。他死死盯着那杆突然出现的毛笔,仿佛那是一条盘踞着的、随时会暴起噬人的毒蛇。
它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下一个……要写在哪里?
写在他的尸体上吗?
就在这时——
“呃……”
驾驶座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
高建明!
林深猛地回过神,暂时压下了对那杆毛笔的极致恐惧。他必须救高建明!必须离开这里!
他忍着剧痛,用左手和还能活动的右腿,一点点艰难地、从那变形的车门框架缝隙里往外挤。碎裂的玻璃碴子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留下新的血痕,但他已经感觉不到这些细微的疼痛了。
终于,他大半个人从车里爬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腔,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半分。
他挣扎着爬起来,绕到驾驶座那一侧。
车门严重变形,根本无法从外面打开。高建明依旧昏迷不醒地趴在气囊上,额头的流血似乎减缓了些,但脸色白得像纸。
“高警官!高建明!”林深拍打着车窗,声音嘶哑地喊着。
里面的人毫无反应。
必须找东西撬开门!
林深焦急地环顾四周。荒草,泥土,远处模糊的公路轮廓,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工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落在了副驾驶那边,那扇破窗处。
那杆毛笔,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乌黑的笔杆,幽亮的笔尖。
像一个冰冷的、无声的诱惑。
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地爬上林深的心头——
它……它能“写”下不存在的记录,能“修改”监控,能“印”出日期……
它能不能……“写”开这扇锁死的车门?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疯狂!
但看着车内气息越来越微弱的高建明,再看看这绝望的处境……
林深的眼睛一点点红了。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彻底抛弃理性、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猛地弯腰,探手进那破窗,一把抓住了那杆毛笔!
入手冰凉刺骨!那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
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冰冷的、不属于活物的触感。
他顾不上了!
他拿着笔,像是拿着一个燃烧的炭块,跌跌撞撞地冲到驾驶座门边。
怎么写?写什么?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打开它!
他颤抖着,将那饱蘸浓墨的笔尖,猛地戳向那扇扭曲变形的、冰冷的金属车门!
笔尖接触车门的瞬间——
并没有预想中的坚硬触感。
那浓墨的笔尖,就像是烧红的烙铁遇到了冰块,竟然无声无息地、轻而易举地——
陷了进去!
不是写在表面!
那墨黑色的笔尖,竟然直接“写”进了冰冷的金属内部!
林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笔毫在自己手中不受控制地自动游走!
它不是在被书写。
它是在……被牵引!
被某种无形的、恐怖的力量牵引着,在那扇冰冷的、现代工业造物的车门上,肆意挥毫!
乌黑发亮的墨迹,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从笔尖汹涌而出,迅速在车门上蔓延、勾勒!
那不是文字!
那是一个个扭曲的、怪异的、他从未见过的——
符咒般的图案!
深黑,粘稠,仿佛还在微微蠕动,散发着比周围黑夜更加深邃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的、带着极致恶意的气息,从笔杆和墨迹中疯狂涌出,瞬间将林深彻底包裹!
他感觉自己握着的不是一杆笔,而是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正通过他的手臂,向他体内注入致命的毒液和来自深渊的低语!
他想松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像是被焊在了笔杆上,根本无法挣脱!
那杆笔,在操控他!
“呃啊啊啊——!”林深发出凄厉的惨叫,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源于灵魂被玷污、被侵蚀的巨大恐怖!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的刹那——
那遍布车门的、诡异蠕动的墨色符咒,骤然发出了幽幽的、如同坟地鬼火般的——
乌光!
嗡——
一声低沉的、并非来自现实世界的嗡鸣响起。
那扇严重变形、死死锁闭的车门,在那乌光的笼罩下,门锁的位置……
竟然如同被高温熔炼的蜡一样,
开始无声地、
扭曲、
软化、
溶解!
一个足够人通过的、边缘不规则泛着金属熔融怪光的破洞,赫然出现!
车门……
被“写”开了!
不是撬开,不是砸开。
是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法则的、诡异而恐怖的方式,被那墨迹……“融化”开了!
林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那杆毛笔终于从他脱力的手中脱落,掉在泥地里,笔尖的浓墨迅速被泥土吸收,那诡异的乌光也瞬间消失。
他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呕吐,看着那个冒着丝丝黑气的车门破洞,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冰冷的后怕和更大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到底……释放了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
嘀呜——嘀呜——嘀呜——
远处,由远及近,传来了清晰而急促的警笛声!
还有救护车的声音!
终于……终于有人来了?!
林深猛地抬头,望向公路的方向,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近乎哭泣的希冀光芒!
救援来了!他们得救了!
他连滚爬爬地想要站起来,想要冲向公路的方向呼救。
但他的动作,却在下一秒,猛地僵住。
脸上的希冀,瞬间凝固,然后碎裂,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足以冻结灵魂的——
绝望。
因为他看到……
在那越来越近的、旋转闪烁的红蓝警灯的光芒映照下……
那辆正在驶下路基、朝着他们开来的警车车顶上……
趴着一个东西。
一个由浓郁得化不开的墨黑色勾勒出的、扭曲的、
人形轮廓。
它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片纯粹的黑。
像是一个刚刚从墨池里爬出来的、未完成的傀儡。
它静静地趴在那里,
一只由墨迹构成的、“手臂”般的东西,
正一下,一下,
轻轻地,
敲击着警车的车顶。
发出一种沉闷而规律的、
如同丧钟般的——
叩击声。
咚。
咚。
咚。
仿佛在催促着,
死亡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