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的夜宴厅堂,烛火通明如昼。
三十六盏琉璃宫灯从绘着祥云仙鹤的藻井垂下,映得厅内金碧辉煌。两侧十二扇紫檀木嵌百宝屏风上,狩猎图、出巡图、宴饮图次第展开,每一幅都精美绝伦,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势与压迫。
陆仁贾坐在客席首位,一身东厂千户的绯红官袍在这满堂锦绣中显得格外刺目。他面前是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食案,上面摆着八冷八热十六道珍馐,金杯玉箸,银碟象牙勺,极尽奢华。
但他没动筷子。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宴厅。
主位上,晋王朱载堃身着四爪蟒袍,头戴翼善冠,年约四十许,面白无须,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仿佛永远睡不醒。可偶尔眸光流转时,那抹精光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晋王左右两侧,各坐着四人。
左边是王府长史、镇守太监、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兵部右侍郎——全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齐聚晋王府,意味不言而喻。
右边是四位江湖客。一位僧袍破旧的老和尚,闭目捻珠;一位背负重剑的虬髯大汉,正大口撕咬着烤鹿腿;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指尖把玩着一柄小巧的飞刀;最后一位,竟是白莲教圣女,她今日未戴面纱,容颜绝美却冰冷如霜,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却如毒蛇般锁在陆仁贾身上。
厅外,隐约可见甲士林立的身影,在烛光投下的窗纸上晃动。
“陆千户。”晋王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压迫,“听闻你近日在关外查案,甚是辛劳。本王特备薄宴,为你接风洗尘。”
陆仁贾起身,拱手行礼:“王爷厚爱,下官惶恐。只是奉皇命办事,不敢言辛劳。”
“皇命?”晋王轻笑一声,端起面前的金杯,“来,先饮一杯。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窖藏三十年,今日开封,专为款待陆千户这样的少年英杰。”
一名侍女端着鎏金托盘上前,盘中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杯中酒液如血色琥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杯酒上。
陆仁贾看着那杯酒。
烛光透过琉璃杯,在酒液中折射出妖异的光泽。他能闻到淡淡的酒香,混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甜腥——那是“牵机引”,苗疆奇毒,无色无味,唯遇琉璃会泛淡红光晕,遇热则散发甜腥。饮下后三个时辰,肠穿肚烂,神仙难救。
晋王在笑,笑容温润如春水。
左右八人,眼神各异。朝堂官员低头饮酒,假装不见;江湖客中,老和尚叹息一声,虬髯大汉咧嘴冷笑,白衣公子飞刀转得更快,白莲圣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厅外的甲士,手已按上刀柄。
这是一杯毒酒。
喝,三个时辰后死。
不喝,现在就得死。
陆仁贾缓缓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琉璃杯壁。他能感觉到厅内空气凝滞,烛火似乎都静止了。
然后,他笑了。
不是强笑,不是冷笑,而是一种轻松自如、仿佛真在赴好友宴请般的笑容。
“王爷赐酒,下官本不该辞。”陆仁贾端起酒杯,却不急着饮,而是举到眼前,细细观赏,“只是下官忽然想起一桩趣事,想说与王爷听。”
晋王挑眉:“哦?”
“下官在关外查案时,曾路过一处驿站。”陆仁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驿丞是个老实人,却贪杯。那日他得了一坛好酒,舍不得独饮,便邀来往客商共品。谁知酒过三巡,客商纷纷倒地——原来酒中被人下了蒙汗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驿丞大惊,正要报官,却见那些‘客商’翻身而起,亮出兵刃。原来他们是马贼假扮,本想劫掠驿站,却阴差阳错喝了自己人下药的酒。”
宴厅内一片寂静。
晋王的笑容淡了些:“陆千户这故事,是何意?”
“下官只是想说,”陆仁贾将酒杯轻轻放回托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有时候,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局,可能会困住设局之人自己。”
话音未落,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
深蓝色封皮,正是东厂特制的“考成簿”。
“王爷可知,这是什么?”陆仁贾翻开簿册,声音依旧平静,“这是晋王府过去三年,所有经由大同、宣府两镇流出的军械清单。弓弩三千七百张,甲胄五千二百副,刀枪无算。按大明律,私贩军械十件以上者,斩;百件以上者,族诛。”
他翻过一页。
“这是王府与漠北鞑靼部往来密信十七封,其中六封提及‘秋高马肥时,共分边塞’。按律,通敌叛国者,凌迟,诛九族。”
再翻一页。
“这是白莲教圣女出入晋王府的记录,以及王府资助白莲教银两三十万两的账目。按律,勾结邪教、图谋不轨者,车裂,满门抄斩。”
陆仁贾合上册子,抬头看向晋王。
晋王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左右八人,除了老和尚依旧闭目,其余人皆神色骤变。虬髯大汉放下鹿腿,手按上剑柄;白衣公子的飞刀停了;白莲圣女眼神凌厉如刀。
厅外甲士,隐约传来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陆千户,”晋王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凭一本册子,就能走出晋王府?”
“下官自然走不出去。”陆仁贾坦然道,“但下官若死在此处,这本册子的副本,此刻应该已在进京的路上。最迟明日卯时,会放在曹督公案头。后日此时,便会呈至御前。”
他顿了顿,补充道:“哦,对了。下官离京前,已向督公禀明,若三日无讯,便请旨调宣府、大同两镇边军入晋‘清剿匪患’。算算时间,大军应该已在路上了。”
死寂。
烛火噼啪作响。
晋王盯着陆仁贾,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终于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但他没动。
因为陆仁贾说的是真的。
东厂千户奉皇命出京查案,若不明不白死在晋王府,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曹正淳那个老阉货,正愁找不到借口对藩王动手。
而边军若真以“清剿匪患”之名入境,晋王府这点私兵,根本抵挡不住。
这是阳谋。
用他自己的命,逼晋王不敢杀他。
“好,好一个陆仁贾。”晋王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宴厅里回荡,“难怪曹正淳视你为心腹,难怪你能在短短一年内,从小小番役爬到千户之位。这份胆识,这份谋算,本王佩服。”
他抬手,示意侍女退下。
那杯毒酒,被端走了。
“但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本王?”晋王收敛笑容,眼神阴鸷,“一本册子,几封书信,就能定当朝亲王的罪?陆千户,你还太年轻。”
“下官不敢。”陆仁贾躬身,“下官只是奉旨查案,将所见所闻如实上报。至于如何定夺,那是陛下与朝廷诸公的事。”
他重新坐下,拿起玉箸,夹起一块鹿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王爷这鹿肉烤得极好,外焦里嫩,火候恰到好处。”他由衷赞叹,“下官在关外奔波数月,许久未吃到如此美味了。”
晋王看着他,看了很久。
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坐在刀光剑影之中,面对满堂杀机,却能镇定自若地品评菜肴。那份从容,那份冷静,甚至那份该死的优雅,都让晋王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装出来的。
这是骨子里的东西。
“陆千户,”晋王终于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这天下大势,从来不是非黑即白。陛下年事已高,太子之位空悬,未来如何,犹未可知。”
他在招揽。
用最隐晦的方式,抛出了橄榄枝。
陆仁贾放下玉箸,擦了擦嘴角,这才抬头看向晋王,诚恳地说:“王爷,下官只是个办事的。陛下让查什么,下官就查什么;督公让做什么,下官就做什么。至于天下大势……”
他笑了笑,那笑容干净纯粹,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下官不懂,也不想去懂。”
晋王眼神一沉。
这是拒绝了。
拒绝得干脆,拒绝得彻底,甚至不留一点转圜余地。
宴厅内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
白衣公子的飞刀又开始转动,越转越快;虬髯大汉的剑已出鞘三寸;白莲圣女指尖,一缕肉眼难见的白色烟气悄然飘起。
陆仁贾却仿佛毫无所觉,又夹起一筷翡翠芹芽,放入口中。
“王爷,”他忽然说,“这道芹芽炒得也好。芹芽最忌过火,过则软烂失其脆爽。府上厨子能拿捏得这般精准,想必是江南来的名厨?”
晋王盯着他,良久,忽然挥了挥手。
“都退下。”
左右八人,厅外甲士,皆是一愣。
“本王说,退下。”晋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八人起身,行礼,鱼贯而出。白莲圣女最后离开,在门口回头看了陆仁贾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厅内只剩下晋王与陆仁贾两人。
烛火摇曳,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仿佛两头暗中角力的兽。
“陆千户,”晋王缓缓起身,走到陆仁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王最后问你一次:那本册子,你要如何才肯交出来?”
陆仁贾抬头,迎上晋王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个深沉如渊,一个清澈如泉。
“下官奉命查案,”陆仁贾一字一句道,“案卷证物,自当悉数呈交朝廷。此乃职责所在,不敢有私。”
晋王笑了。
这次是真笑,笑得苍凉,笑得无奈。
“好一个职责所在。”他转身,走回主位,背对着陆仁贾,“你走吧。趁本王还没改变主意。”
陆仁贾起身,整了整衣袍,躬身一礼。
“谢王爷款待。”
他转身,走向宴厅大门。
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
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月光倾泻而入,映亮了他绯红的官袍。厅外庭院中,八人分列两侧,甲士林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陆仁贾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走向王府大门。
无人阻拦。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虬髯大汉才忍不住开口:“王爷,就这么放他走了?那册子……”
晋王站在厅内,望着门外月光,声音飘忽如烟。
“杀了他,曹正淳会立刻动手。放了他,至少还有转圜之机。”他顿了顿,轻声叹息,“况且……你们真以为,能留得住他?”
众人愕然。
晋王转身,看向方才陆仁贾坐过的位置。
食案上,金杯玉箸摆放整齐,菜肴几乎未动。唯有一处异常——
那象牙筷的筷尖,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针尖泛黑。
“他在本王赐酒时,就已试出酒中有毒。”晋王淡淡道,“之后每一道菜,他都用银针试过。最后那道芹芽……针尖黑了。”
众人脸色大变。
“可他吃了。”白衣公子失声道。
“他吃了。”晋王重复,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忌惮,“明知有毒,还是吃了。因为他知道,若不吃,本王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老和尚终于睁开眼,念了声佛号:“此子……非常人也。”
晋王走到窗前,望着陆仁贾离去的方向,月色如水,洒满庭院。
“是啊,非常人也。”他喃喃道,“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夜风吹过,烛火摇曳。
杯酒之间,生死已定。
只是这生死,并非晋王所想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