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
距离嵩山百余里外的一处荒废驿站,隐在官道旁的山坳里,残垣断壁,蛛网密结,唯有残破屋顶漏下的几缕惨淡月光,勉强照亮堂内飞舞的尘埃。
风穿过破窗,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更添几分阴森。
驿站角落,一团篝火艰难地燃烧着,火苗跳跃不定,映出围坐的两个人影,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左边一人,身着灰色僧衣,外罩一件略显陈旧的袈裟,正是少林达摩院的首座,慧闻大师。他面容枯槁,眉头紧锁,手中一串乌木佛珠被捻得飞快,哒哒作响,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右边一人,则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蓝道袍,武当掌律长老,清虚道长。他仙风道骨,长须垂胸,此刻却也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放在膝上的拂尘玉柄,玉质冰凉,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烦恶。
两人中间,隔着一堆勉强维持光明的篝火,也隔着一道由数百年宿怨垒起的高墙。少林与武当,佛道之争,源远流长,从经义辩到武功,从香火争到俗世影响力,早已是江湖上公开的秘密。
然而今夜,这两位本该势同水火的高僧高道,却诡异地坐在了一起。
“阿弥陀佛,”慧闻大师终于打破沉寂,声音干涩,“清虚道兄,此事…当真再无转圜?”
清虚道长冷哼一声,拂尘微动:“慧闻大师,若非那东厂阉犬陆仁贾,手段酷烈,诡计多端,行事愈发无所忌惮,屡次三番挑衅我等江湖底线,更兼其‘绩效’、‘工效’等妖言惑众,欲将江湖秩序也纳入其东厂管辖,贫道岂会与你在此暗夜相会?”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陆仁贾的名字像一块冰,投入本就寒冷的空气中,让慧闻大师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滞。
“那陆仁贾…确乃异数。”慧闻大师叹了口气,眼前仿佛闪过弟子被东厂酷吏以“协助调查”为名带走时,那愤恨又无助的眼神,以及江湖上关于“妖智”种种令人心悸的传闻。“其‘妖智’近妖,长此以往,恐非江湖之福,亦非天下苍生之福。”
“福?”清虚道长嘴角扯出一丝讥讽,“他东厂何时讲过‘福’?只讲那劳什子‘工效’、‘KpI’!再任其坐大,只怕下一步,便要给我少林武当也定下‘抓捕逆党绩效’,勒令我等按月完成了!”
这话虽带怒气,却也点出了最深层的恐惧。东厂的那套规则,冰冷、高效、不讲情面,正在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侵蚀着传统的江湖法则。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火苗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脸上明暗不定。
良久,清虚道长从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一个约三指宽、以蜜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细长铜管。铜管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此乃我二人联名所书密函,”清虚道长将铜管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声音压得更低,“详陈那陆仁贾之恶,及东厂近日之跋扈。约定下月初三,你我两派精英尽出,联合江南漕帮、蜀中唐门等七派高手,于黑木崖下设伏,务必…除此大害!”
“除此大害”四字,他说得极慢,极重,带着决绝的杀意。
慧闻大师看着那枚铜管,眼神复杂。这里面装的,不仅是诛杀东厂千户的计划,更是少林与武当放下数百年恩怨,联手对抗朝廷鹰犬的盟约。一旦事泄,便是泼天大祸。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没有立刻去拿,而是从自己袈裟的内衬里,也取出一封书信。信纸是少林天竺贝叶笺,坚韧非常,以朱砂混合金粉书写,在火光下隐隐流动着庄严的光彩。上面是以梵文暗语写就的,少林方面能动用的武僧名单、以及几处隐秘的接应地点和暗号。
“此乃贫僧手书,为盟约之凭,亦为行动之要。”慧闻大师将贝叶笺也放在地上,与那铜管并排。
两件信物,一佛一道,风格迥异,此刻却象征着同一个血腥的目的。
清虚道长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拿起那卷贝叶笺,小心翼翼地卷入自己宽大的道袍袖袋深处。同时,慧闻大师也伸出手,将那冰凉的铜管拿起,指尖能感受到蜡封的坚硬,他将其郑重地塞进袈裟内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袈裟与道袍,卷起了决定江湖命运的密函。
完成了信物交换,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道兄,保重。”
“大师,珍重。”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互相稽首、合十,动作僵硬而疏离。随即,清虚道长身形一晃,如青烟般融入驿站后门的黑暗,消失不见。慧闻大师则默诵一声佛号,转身从前门的断壁处悄然离去,灰色的僧衣很快被夜色吞没。
废驿站重归死寂,只有那堆篝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映照着空无一人的残破厅堂,以及地上那摊尚未冷却的、昭示着阴谋与杀戮的灰烬。
……
数十里外,一座可以俯瞰部分官道的山岗上。
张阎一身东厂番役的便装,如同融入了山石阴影里。他放下手中那支单筒的“千里镜”(望远镜),粗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猎人锁定猎物时的锐光。
他回头,对身后一名如同鬼魅般肃立的手下低声吩咐,声音沙哑而冰冷:
“记下,子时三刻,废驿。少林慧闻,武当清虚。密函交换,疑似结盟。”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补充道:
“通知下面各组,跟紧各自的‘绩效目标’。丢了人,坏了陆大人的事,这个月的‘考成’,就别想达标了。”
“是!”手下低声应命,身影悄然后退,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张阎再次举起千里镜,望向那早已空无一人的废驿站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夜色,看到了那隐匿在袈裟与道袍之下的汹涌暗流。
山风凛冽,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知道,一场由陆大人亲手布下、关乎整个江湖格局的“大绩效”,即将拉开血腥的序幕。而他,和整个侦缉司,都将是这场“绩效”考核中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