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扬州。
盐运使司衙门后宅的夜宴,奢靡得几乎让人忘了今夕何夕。
水榭歌台,轻纱曼舞。琉璃灯盏映着池中倒影,晃碎了一池星月。身着薄纱的舞姬腰肢软得像江南三月的柳条,眼波流转间,能勾走男人的魂儿。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还有……金钱特有的,令人心安理得的铜臭气。
主位之上,扬州盐运使赵德柱,腆着便便大腹,一张胖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频频举杯。他身旁作陪的,是几个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盐商,个个锦衣华服,言谈间却难掩对主位之人的谄媚。
而被他们团团围在中心,不断敬酒奉承的,正是那位近半年在京城声名鹊起、如今奉旨南下查案的东厂理刑千户——陆仁贾。
陆大人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靛蓝色暗纹直裰,玉冠束发,在这满堂锦绣中,反倒显得格外清俊扎眼。他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对于递到面前的酒杯来者不拒,只是那双眸子,在氤氲的酒气与迷离的灯光后,清亮得惊人,偶尔掠过场中众人时,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陆大人,您远道而来,辛苦了!下官再敬您一杯!这江南春色,除了美景,更有美人、美酒,望大人公务之余,也能稍作品味,不负春光啊!哈哈!”赵德柱再次举杯,言语间的暗示几乎不加掩饰。
“赵大人客气。”陆仁贾端起白玉酒杯,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嘴角噙着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水榭角落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的仆役,以及更远处阴影中若隐若现的护卫,“江南富庶,人杰地灵,陆某见识了。尤其是赵大人治下,这盐运司……更是井井有条,热闹得很。”
他这话说得平淡,赵德柱脸上的肥肉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欢:“蒙圣上洪福,同僚帮衬,下官不过是恪尽职守,尽些本分罢了。”
“本分?”陆仁贾轻轻放下酒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他身体微微前倾,看似随意,却让周遭喧闹为之一静。“赵大人可知,在我们东厂,最重的是什么?”
赵德柱心头一紧,面上强笑:“自然是…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忠…”
“是绩效。”陆仁贾截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绩…绩效?”赵德柱和几个盐商都愣住了。这个词儿,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与这满堂的丝竹酒香格格不入。
“不错。”陆仁贾拿起桌上一只用来点缀果盘的、雕工精美的玉镇纸,在手中把玩着,语气如同闲话家常,“说白了,就是‘工效考成’。一件事,做得快不快,好不好,省不省力,有没有用,都得有个章程,有个衡量。”
他抬眼,看向赵德柱,笑容温和,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便如赵大人这盐运使,每年朝廷下达的盐引数额,便是最基本的‘绩效指标’。完成几何?超出几何?损耗几何?运输周转几回?税银入库几成?这些,都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在那‘考成簿’上。”
赵德柱额头微微见汗,干笑道:“大人说的是,这些…这些账目,盐运司都有详细记载…”
“光有记载不够。”陆仁贾轻轻放下玉镇纸,那一声轻响,却让赵德柱心头一跳。“还得看‘投入’与‘产出’。譬如,朝廷拔下十万两修漕渠,是为了运盐通畅,减少损耗,提升‘绩效’。可若这十万两花出去,漕渠依旧淤塞,损耗不降反升…赵大人,您说,这‘绩效’该如何评定?”
他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探讨的意味,但话里的刀子,已经亮了出来。一个盐商试图打圆场,举杯笑道:“陆大人高见!真是…真是闻所未闻,令人茅塞顿开!来来,喝酒,喝酒!”
陆仁贾却没理会那杯酒,目光转向那盐商,笑吟吟地问:“刘老板是吧?听说你名下盐船,上月于淮安段倾覆了三艘,损失官盐五千引?按‘绩效’论,这般高的‘损耗率’,可是会影响年终评等的。轻则罚银,重则…怕是连这贩盐的资格,都要重新考量了。”
刘老板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煞白。
水榭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歌舞不知何时停了,舞姬乐师们噤若寒蝉。丝竹声、欢笑声全都消失,只剩下夜风吹过池荷的细微声响,以及一些人逐渐粗重的呼吸。
陆仁贾仿佛毫无所觉,自顾自地夹了一箸面前的鲈鱼,细细品尝,点头赞道:“江南鲈鱼,果然鲜美。便如这盐税,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可若处理不当,沾染了不该有的腥气,那便令人食之无味,甚至…恶心了。”
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温热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无比。他抬眼,再次看向面色铁青、汗出如浆的赵德柱,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
“赵大人,您说,若是陛下问起江南盐政的‘绩效’,陆某是该如实禀报这账面数字,还是该深入查查,这数字背后,有多少是真正入了国库,又有多少…是填了某些人的无底洞,损耗在了不该损耗的地方?”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如同好友私语,却带着千斤重压:
“这‘考成’之策,督公九千岁,可是颇为看重。做得好,自然前程似锦。若是做得不好…呵呵,诏狱里空着的‘静室’,可一直为诸位备着呢。那里的‘绩效’,考核起来,怕是比这盐务,更要严苛百倍。”
“哐当!”一声,是赵德柱手中的金杯掉落在桌上,醇香的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他华贵的锦袍,他却浑然不觉。他的一张胖脸,此刻已是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满座皆寂。
只有陆仁贾,缓缓站起身,理了理那身靛蓝直裰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对着魂不守舍的赵德柱和一群面无人色的盐商,露出了一个堪称和煦的微笑:
“今晚这宴,甚好。酒美,菜佳,陆某受益良多。诸位,‘绩效’之事,还望多多思量。陆某,告辞。”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负手,缓步走出了这奢华却令人窒息的水榭。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即将到来的、无法抑制的恐慌。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头望了望扬州城璀璨的夜空,嘴角那丝和煦的笑容渐渐变得冰冷。
绩效?这才刚刚开始考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