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那特有的、混合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再一次将陆仁贾包裹。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在幽深的甬道里回荡,最终归于死寂。
依旧是那间还算“熟悉”的单独牢房,石壁阴冷,地面潮湿,角落里堆着散发怪味的干草。与第一次进来时的魂飞魄散、第二次的故作镇定、第三次的运筹帷幄都不同,这一次,陆仁贾的心境竟出奇地平静。
他甚至有闲心拍了拍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身崭新的、象征理刑千户身份的绯色官袍已在入狱前被剥去,此刻他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单薄和刺眼。
“陆…陆大人?”旁边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他们这些诏狱的“老住户”,消息并不闭塞,谁不知道这位陆仁贾陆大人如今是东厂灸手可热的新贵,红得发紫,怎么转眼又进来了?还是在这朝堂震怒,九龙杯碎的风口浪尖上?
陆仁贾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走到石床边,拂去上面的浮尘,竟直接盘膝坐了上去,姿态从容得不像个囚犯,倒像是来此静修的隐士。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和呵斥声,是又有倒霉蛋被拖去刑房了。惨叫声隐约可闻,为这死寂的地牢增添着背景音。
陆仁贾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几个时辰前,乾清宫那金碧辉煌、却比这诏狱更令人窒息的一幕。
御阶之下,清流御史们唾沫横飞,指着他的鼻子骂“厂犬”、“妖孽”,字字诛心。龙椅之上,那位天下至尊的皇帝,面色阴沉如水,目光在他和曹督公,以及那些慷慨激昂的御史之间逡巡。
然后,就是那只九龙杯。
上好的官窑瓷,描绘着张牙舞爪的金龙,象征着无上皇权,带着刺耳的呼啸声,猛地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
“啪——!”
碎裂声如此清脆,又如此惊心动魄。
瓷片四溅,如同臣子们瞬间破碎的胆气和心神。
整个大殿,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争吵、辩驳、攻讦,都在这一掷之下,化为乌有。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满地狼藉的碎片。
陆仁贾记得自己当时立刻跪伏下去,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眼角的余光,却恰好能看到曹督公那双纹丝不动的官靴靴尖,以及……皇帝龙袍下摆那微微的颤抖。
不是气的,是兴奋?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呵……”
寂静的牢房里,忽然响起陆仁贾一声低低的轻笑。这笑声很轻,却让旁边牢房那个囚犯猛地打了个寒颤,缩回了角落,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陆仁贾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明悟。
“绩效……KpI……向上管理……”他低声咀嚼着这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词,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越发明显。
他之前一直以为,只要卷赢同僚,搞定上司(曹督公),拿出亮眼的“业绩”(破案、平乱、查亏空),就能在这大明职场安稳晋升。
直到那只九龙杯砸下来,他才猛然惊醒。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这哪里是什么东厂职场?这分明是一家全国只有一个人有绝对话语权的、家族式、垄断性的超级大公司!
曹督公?不过是个能力强、资历老、暂时得用的cEo(首席执行官)而已。
而他自己,陆仁贾,就算卷成了部门经理(理刑千户),就算KpI亮瞎所有人的眼,在真正的老板——皇帝董事长面前,依旧只是个随时可以牺牲、用来平衡各方势力的“工具人”!
清流骂他,皇帝难道不知道那些人多半是沽名钓誉?知道。但皇帝需要他们来骂,需要他们来制衡东厂,需要他们来彰显“广开言路”的姿态。
曹督公保他,是真爱才?或许有。但更多的是因为他陆仁贾好用,能办事,是维持东厂效率和威慑力的一把快刀。
而皇帝摔杯子,也绝非单纯的愤怒。那是一种警告,对曹督公权势过盛的警告;那也是一种展示,向所有臣子展示谁才是生杀予夺的终极主宰;那更是一种……无聊朝会中的一点乐子?看着臣子们在自己一怒之下噤若寒蝉的模样?
“圣心……”陆仁贾喃喃自语,“所谓的圣心,不就是最大的老板那不可预测、又必须揣摩的‘心思’和‘喜好’吗?”
绩效考核再优秀,抵不过老板看你顺不顺眼。
项目完成得再出色,顶不住老板觉得你威胁到了他的平衡。
你把公司规则玩出花,老板一句“朕即规则”,就能让你一切努力归零。
这诏狱,哪里是牢房?这分明是老板把他这条能干但有点扎眼的“鲶鱼”,暂时扔回观察池,冷静一下,也让其他鱼(清流、其他东厂势力)看看,谁才是喂食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陆仁贾忽然觉得浑身一轻。
之前的种种算计、争斗、内卷,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可笑的色彩。他一直在跟同级别的员工、甚至跟部门总经理卷,却差点忘了抬头看看天花板上面,那只最大的眼睛。
牢房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是张阎。
他端着一个食盒,站在牢门外,看着里面盘膝而坐、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悟的陆仁贾,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眼眶竟然有些发红。
“大人……”张阎的声音有些沙哑,“您受苦了。”
陆仁贾抬眼,看着他,忽然问道:“张阎,外面的‘考成簿’,这个月的绩效统计出来了吗?”
张阎一愣,显然没料到陆仁贾在此时此地,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他下意识地回答:“还…还没完全统计好,但大人您名下各队的破案率和线索提报量,依旧稳居第一……”
“嗯。”陆仁贾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听取日常汇报,“催一下,尽快出来。就算我在里面,该做的工效考核,也不能停。”
张阎虎目含泪,重重抱拳:“是!大人!属下明白!”他以为陆仁贾是在强撑镇定,是在用这种方式维持权威。
只有陆仁贾自己知道,他悟了。
真正的卷,不再是卷死同僚。
而是要在老板(皇帝)面前,卷出不可替代的价值,卷出让他觉得“用着顺手又暂时找不到更好替代”的独特定位,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不卷过界,不卷到让老板觉得你威胁到了他的绝对权威。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任何“四象策”、“脉络图”都要精妙,都要凶险。
他重新闭上眼,不再理会外界。
诏狱阴冷,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和坚定。
这一次“进修”,他悟到的,是这片天空下,最残酷,也最真实的……职场终极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