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沉得像是要塌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东厂侦缉司的兽头屋檐上,连带着整个衙署都透着一股子憋闷。雨要下不下,风要起不起,只有人心里的那点算计,在暗处窸窣作响,比雨前的蚂蚁还忙乱。
陆仁贾升任理刑百户,执掌侦缉司已有些时日。那身玄青蟒袍像是长在了他身上,衬得他年轻的面庞多了几分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沉凝。他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方压抑的天井里。
案头堆着的,是八方汇总来的线报,厚厚几摞,几乎要将桌案淹没。这是他推行“脉络图”和新的情报汇总机制的成果,信息量前所未有地充沛。但也仅此而已。
“大人,”一个穿着青袍的档头垂手立在堂下,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江南道的线人回报,漕帮近日与几股陌生水匪接触频繁,动机不明,正在进一步查探。”
“河西的兄弟传信,白莲教余孽似乎在暗中集结,但行踪诡秘,难以锁定具体巢穴。”
“京畿卫戍那边移交过来一桩悬案,涉及一名五品官员暴毙,现场干净得像是闹鬼,兄弟们查了三天,毫无头绪…”
一条条消息报上来,看似忙碌,实则进展迟缓,如同陷入泥沼。效率,还是效率!信息是多了,但梳理、分析、行动的效率,并未如陆仁贾预期那般飙升。旧的官僚习气,像衙门梁柱上的陈年积灰,不是一阵新风就能吹干净的。不少人还在观望,还在用老法子磨洋工。
站在陆仁贾身侧,如同铁塔般的张阎,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阻力,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缓慢地挤压着侦缉司本该锋利的棱角。他看向陆仁贾,却发现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脸上并无多少焦躁。
陆仁贾收回望向天井的目光,指尖在密报上重重一顿,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堂内格外清晰。
“都报完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那档头咽了口唾沫,头垂得更低:“是…暂,暂时就这些。”
陆仁贾缓缓站起身,蟒袍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踱步走到堂中,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几名属下,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整个侦缉司,乃至整个东厂。
“信息如山,行动如龟。查案靠猜,办事靠推。”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诸位,可是觉得我陆某人这‘工效考成’,是儿戏?是说着玩的?”
无人敢应声。堂内落针可闻,只有窗外愈发沉闷的风声。
突然,陆仁贾猛地转身,袖袍带起一股劲风。他几步走回公案前,却不是坐下,而是伸手,将案头那几摞高高的线报,最上面的一叠,整个拂到了地上!
“哗啦——”
纸张雪片般散落,铺了一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张阎都下意识绷直了身体。
“从今日起,侦缉司,不养闲人,更不养蠢人!”陆仁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锐利,“我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混日子的!在我这里,行不通!”
他目光如电,射向刚才汇报的档头:“江南漕帮动向不明?线人是干什么吃的?‘脉络图’画不出来,就让他自己去运河里泡三天,清醒清醒脑子!”
“白莲教行踪诡秘?河西分司的人是摆设吗?排查、布控、暗桩,‘四象鉴心策’做了没有?拿不出来,你这个月的俸禄,就别领了!”
“京畿官员暴毙,三天毫无头绪?”陆仁贾冷笑一声,那笑声让堂内温度都降了几分,“告诉负责的人,明天这个时辰,若还拿不出像样的推断和下一步行动计划,就自己滚去诏狱,让张阎给他好好‘培训’一下什么叫效率!”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冰冷的鞭子,抽在空气里,也抽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不仅仅是斥责,更是赤裸裸的,与绩效、与俸禄、甚至与人身自由挂钩的威胁!
“觉得我苛责?觉得我不近人情?”陆仁贾环视众人,脸上那种属于现代卷王的、对低效的零容忍表情,在此刻与东厂的酷烈完美融合,“告诉你们!在这东厂,在这侦缉司,乃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得如同寒冰坠地:
“工效,便是生死!”
“工效,便是荣辱!”
“工效,定乾坤!”
“乾坤”二字出口,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窗外,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击着瓦片和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像是在为这石破天惊的宣言擂鼓助威。
堂内众人,包括张阎在内,都被这股骤然爆发的气势所慑。他们看着站在满地狼藉的纸页中,身披蟒袍,目光灼灼的少年百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位“陆疯子”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套新奇的管理办法,更是一场不容抗拒、关乎所有人身家性命的风暴。
“张阎。”陆仁贾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但其中的冷意未减。
“卑职在!”张阎猛地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将本官今日之言,原原本本,传谕侦缉司上下每一个番子、档头。即日起,‘工效考成’细则严格执行,赏,要赏得人人眼红!罚,要罚得刻骨铭心!”
“是!大人!”张阎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陆仁贾最后看了一眼堂下噤若寒蝉的属下们,转身,重新坐回那张象征着权柄的公案之后。玄青蟒袍融入椅背的阴影里,只剩下那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孔,在窗外电闪雷鸣的映照下,明灭不定。
暴雨如注,洗刷着庭院的青石板。
而一场由“工效”掀起的、更为酷烈的风暴,才刚刚在东厂侦缉司内部,正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