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督公府宴厅,此刻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
方才还丝竹绕梁、推杯换盏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掐断。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和血腥。
地上,是摔得四分五裂的青玉酒杯,瓷片混着酒液,溅得到处都是。杯是九千岁曹正淳摔的。
杯碎之前,掌刑千户赵无咎还志得意满,正举杯向督公敬酒,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仿佛已看见自己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仁贾踩在脚下,更上一层楼的锦绣前程。
杯碎之后,他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跪在地,面无血色,官帽歪斜,蟒袍前襟被他自己抖洒的酒水浸湿一片。他那双往日精光四射的三角眼,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两名面无表情的东厂番役,一左一右,铁钳般的手已扣死了他的肩井穴,让他动弹不得。
曹正淳端坐在主位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脸上没了方才宴饮时的随和,恢复了平日的阴鸷冷漠。他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擦拭着刚才摔杯的手指,仿佛沾了什么不洁之物。他的目光,如同结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
“赵无咎,”曹正淳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咱家待你不薄吧?掌刑千户,位份不低,权柄不小。你竟敢…吃里扒外,私通白莲妖人,还想将这刺杀太子的滔天罪过,扣到我东厂头上,扣到陆仁贾头上?”
他每说一句,赵无咎的身体就抖一下,最后几乎要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你血口喷人!”赵无咎猛地抬头,做最后的挣扎,目光怨毒地射向站在曹正淳身侧不远处的陆仁贾,“督公!是他!是陆仁贾这妖人构陷于我!他弄那些妖异的‘脉络图’、‘四象策’,蛊惑人心!他才是包藏祸心之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陆仁贾身上。
他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色贴里,外罩御赐的狴犴纹比甲,在这满堂锦绣中并不算最扎眼。但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与瘫软如泥的赵无咎相比,高下立判。
面对赵无咎的垂死反扑,陆仁贾并未急着辩驳。他只是上前一步,对着曹正淳微微一揖,然后才转向赵无咎,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惋惜:
“赵千户,事已至此,何必再做无谓挣扎?”
他抬手,轻轻击掌三下。
厅外,张阎大步而入。这个曾经的酷吏,如今陆仁贾最忠实的拥趸,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还有几封密信。
“督公,”张阎声音洪亮,带着诏狱里磨炼出的煞气,“这是从赵千户外宅密室中起出的账册,记录了他近年来利用职权,暗中向江南盐枭、甚至与白莲教有染的商队索取的巨额贿赂,数目之大,触目惊心!”
他又举起那几封密信:“此乃赵千户与白莲教外围人员往来密信,虽用了暗语,但其中提及打探厂内消息、干扰太子马场刺杀案调查等事,证据确凿!人证——经卑职‘劝导’,也已招供画押!”
张阎每说一句,赵无咎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如金纸,汗出如浆。
“你…你何时…”赵无咎难以置信地看着陆仁贾。他自认做得隐秘,那些藏匿地点更是绝密。
陆仁贾轻轻一笑,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赵千户,您忘了?厂内近日推行‘工效考成’,各司其房,凡器物摆放、人员调动、文书往来,皆需‘脉络清晰’,‘簿册详录’。您外宅的守卫轮换、密室外的灰尘痕迹、甚至您心腹近几日异常采买的记录…在这‘工效’之下,都太过显眼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神色各异的同僚,声音清晰地说道:“这,便是‘规矩’的力量。不守规矩,行差踏错,自然处处破绽。”
杀人诛心!
他用赵无咎最反对、最鄙夷的“工效考成”,亲手将其送上了绝路!
厅内众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们看向陆仁贾的眼神,充满了更深的忌惮和恐惧。这陆仁贾,不仅“妖智”近妖,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更是狠辣至极!
曹正淳听完,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挥了挥手:“拖下去,按厂规处置。”
“督公饶命!督公饶命啊!”赵无咎爆发出凄厉的哀嚎,被番役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
宴厅内,死寂一片。残留的酒菜仿佛都失去了味道。
曹正淳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陆仁贾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陆仁贾,清查内奸,维护厂纪,你,做得不错。”
陆仁贾深深一揖:“卑职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全赖督公明察秋毫,运筹帷幄。”
曹正淳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但那眼神,已明确传递出赏识与倚重。
宴会草草散场。众人心思各异地离去,经过陆仁贾身边时,无不微微侧身,或拱手,或点头,姿态比以往恭敬了何止十分。
陆仁贾站在厅门口,望着廊下在寒风中摇曳的大红灯笼,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赵无咎的哀嚎。他缓缓抬起脚,迈过那高高的朱漆门槛。
门槛光滑冰冷。
但在陆仁贾感知中,他迈过的,不是一道普通的门槛。
他踏着的,是赵无咎的政治生命,是其累累罪证铸就的台阶,是无数惊惧、敬畏、嫉妒目光交织成的垫脚石。
脚下,似乎能感受到那“同僚”肩膀的僵硬与不甘。
但他脚步稳健,没有丝毫迟疑。
夜风凛冽,吹动他官袍的下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中浊气尽吐。
这东厂,这大明朝堂,从来便是如此。不是你踩人,便是人踩你。
今日,他陆仁贾,便是踩着这旧日同僚、今日阶下囚的肩膀,踏上了更进一步的青云路!
前路或许仍有荆棘暗箭,但经此一役,东厂之内,谁还敢再小觑他陆仁贾?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殿宇,望向紫禁城的方向。
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的青云路,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