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夜。
鹅毛大雪纷扬落下,将紫禁城的朱墙金瓦覆上一层肃穆的白。然而东厂督公府内,却是另一番炽热景象。
宴会设在府内最大的“威德堂”。数十盏儿臂粗的牛油烛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熏笼里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化开了窗棂上的冰花。堂内觥筹交错,人影幢幢。东厂有头有脸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司房管事、档头,乃至锦衣卫那边几位有头面的官员,皆在席上。
督公曹正淳身着绛紫色蟒袍,高坐主位,面白无须的脸上带着一丝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接受着麾下众人的轮番敬酒。他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陆仁贾作为新晋的侦缉司红人,位置被安排在曹督公下首不远,颇为显眼。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青缎番役服,外罩御赐的狴犴纹罩甲,腰悬玉带,在这满堂大珰中,年纪最轻,品级也不算最高,却无人敢小觑。只是他面色透着几分失血后的苍白,端酒杯的手指也似乎有些不稳,显然月前所中的苗疆蛊毒虽被压制,却未根除,元气未复。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掌刑千户麾下的老人,冯保禄。冯保禄面皮焦黄,眼神阴鸷,此刻正皮笑肉不笑地举杯:“陆兄弟,哦不,如今该叫陆侦缉了。年轻有为,连番立下大功,更是得督公信重,未来不可限量啊!来,老哥哥敬你一杯,祝你早日康复,再为我东厂建功!”
话虽客气,那“早日康复”四字却咬得略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数日前,正是这冯保禄,因不满陆仁贾推行的“工效考成”新规,当众怒砸了考成簿,与陆仁贾几乎撕破脸。他经营东厂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是旧派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
陆仁贾心中冷笑,面上却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卑微又几分狡黠的笑容,勉强举起酒杯:“冯档头言重了,卑职年轻识浅,全赖督公栽培,诸位同僚帮衬,方能侥幸立些微末功劳。至于身子…唉,承您吉言,只盼着别耽误了差事才好。”说罢,掩袖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动作间似牵动了体内隐痛,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冯保禄眼中,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内气氛愈发炽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水袖翩跹。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曹正淳放下象牙箸,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冯保禄身上,声音平和:“冯档头,听闻前几日,你手下的人在城南码头,查到一批来自暹罗的香料?”
冯保禄心中一凛,忙起身恭敬回道:“回督公,确有此事。不过是些寻常货物,已按例抽税入库了。”
“哦?寻常货物?”曹正淳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喧闹的宴厅里,竟奇异地清晰,“可咱家怎么听说,那批香料里,混了些…不该有的东西?比如,几匣子产自苗疆的‘噬心蛊’引子?”
“噬心蛊”三字一出,如同冰水泼入滚油,陆仁贾猛地抬头,看向冯保禄,眼神锐利如刀。他中蛊之事,在东厂高层并非秘密!
冯保禄脸色瞬间一变,强自镇定:“督公明鉴!绝无此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码头查验的都是卑职的亲信,绝不会…”
“亲信?”曹正淳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那个干儿子,叫小顺子的,近来在赌坊里手气旺得很啊,名下还多了两处宅子。这…也是你赏的?”
冯保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猛地扭头,目光凶狠地瞪向坐在末席的一个小太监,正是他的心腹小顺子。小顺子早已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就在这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两名曹正淳的贴身铁卫,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的黑衣人,大步走了进来。那黑衣人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呜呜”之声,眼神惊恐地望向冯保禄。
满堂皆静!乐工停了演奏,舞姬僵在原地,所有宾客都放下了杯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张阎,如今已是诏狱有名的“酷吏”,穿着一身腥气的飞鱼服,按着绣春刀,紧跟在后。他先是对曹督公行礼,然后转向陆仁贾,微微点头。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他体内蛊毒似乎因情绪激动而隐隐发作,脸色更白了几分,但眼神却亮得吓人。他走到堂中,先对曹正淳一揖,然后转向冯保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冯档头,除夕守岁,讲究个团圆平安。可有些事,就像那坏了的年货,捂着掖着,只会臭了一锅汤。”
他走到那被缚的黑衣人面前,猛地扯下其口中破布。
“说!是谁指使你,在苗疆杀手伏击我那日,于撤退路线上接应,并将督公查阅旧档的行程泄露给白莲教余孽的?!”
那黑衣人涕泪横流,猛地磕头,手指颤抖却坚定地指向冯保禄:“是…是冯档头!他许我千金,让我借码头查验之便,将蛊毒引子混入香料交给白莲教的人!还说…还说陆侦缉坏了规矩,卷得太狠,断了大伙儿的财路,更…更可能查到他早年与晋王府的旧账,必须借此机会除掉!”
“哗——!”
满座哗然!勾结江湖匪类,谋害同僚,窥探甚至可能泄露督公行踪,任何一条都是死罪!更何况还涉及与藩王的隐秘关联!
冯保禄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打翻了身旁的案几,杯盘菜肴摔了一地,汁水横流。他脸色由黄转青,再由青变紫,指着陆仁贾和那黑衣人,嘶声吼道:“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曹督公!您切莫听信这黄口小儿的谗言!是他!是他陆仁贾排除异己,构陷于我!”
他状若疯癫,猛地从怀里掏出一物,却是一份皱巴巴的文书——正是他前几日怒砸后又命人悄悄捡回、试图销毁的“考成簿”残页!
“督公您看!这就是证据!他陆仁贾搞这劳什子‘工效’,就是要逼死我们这些老人!其心可诛啊!”
曹正淳看着那滑稽的残页,又瞥了一眼冯保禄癫狂的模样,脸上那丝惯常的浅笑终于彻底消失,化为一片冰寒的森然。
他没有看那残页,而是缓缓端起了自己面前那只晶莹剔透、御赐的琉璃酒盏。堂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只琉璃盏上。
只见曹正淳手腕轻轻一抖。
“啪嚓——!”
清脆锐利的碎裂声,猛地刺破了除夕夜的喧嚣与伪装的祥和!
琉璃盏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炸开,碎片与美酒四溅,如同绽放了一朵危险而绚烂的花。
随着这声碎裂,威德堂内外,瞬间涌入数十名甲胄齐全、手持强弩利刃的铁卫,冰冷的弩箭齐刷刷对准了冯保禄及其几个心腹党羽。
曹正淳缓缓起身,蟒袍无风自动,无形的杀气压得众人几乎喘不过气。他盯着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冯保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幽寒风吹过每个人的心头:
“除夕夜,团圆夜。咱家本想与诸位安安生生过个年。”
“奈何,总有人…不想让咱家安生。”
“拖下去。诏狱……‘静候’冯档头,过个‘好年’。”
铁卫如狼似虎般扑上。
宴会的气氛,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炸裂。
陆仁贾立于堂中,雪光与烛光透过窗棂,映在他苍白而平静的脸上。他看着冯保禄被如同死狗般拖走,听着那绝望的嚎叫渐渐远去,体内翻涌的蛊毒似乎也平息了些许。
他轻轻舒了口气,心中默念:
“搞定。KpI……清零一个。”
窗外,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恰在此时,噼里啪啦地炸响开来,掩盖了这威德堂内刚刚发生的一切血腥与阴谋。
新的 year,新的赛道。卷王之路,扫清了一块不小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