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冷风,而是从乾清宫那扇缓缓闭合的蟠龙金丝楠木门缝里渗出来的,钻心刺骨。
陆仁贾垂手立在殿外汉白玉的冰凉台阶上,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石雕。可他宽大皂袍下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脊背上,凉得他牙关都忍不住要打颤。
他能清晰地听到殿内,那带着哭腔,却又字字如淬毒银针般的声音,正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耳朵,也钻进殿内那位天下至尊的耳中。
是刘贵妃。
“……陛下明鉴呐!臣妾昨夜心惊肉跳,难以安眠,总觉得有股阴秽之气盘踞宫闱,恐对陛下龙体不利……今晨便让宫里老嬷嬷依古法卜了一卦,竟是……竟是大凶之兆!”刘贵妃的声音哀婉凄楚,真真是闻者落泪,“卦象直指东南,主刑杀,带血光……臣妾思来想去,这宫内东南方向,又主刑杀的,除了…除了东厂那等所在,还能是哪儿?”
她顿了顿,抽泣一声,继续道:“先前太子殿下马场惊魂,刺客用的虽是军中弩箭,可这深宫大内,谁能调动那般手段?若非精通刑狱侦缉、惯于摆弄军械之人,臣妾实难想象……东厂此番自查,说是揪出几个替死鬼,可谁知是不是断尾求生,弃卒保帅?那等阴诡之地出来的,最擅长的便是瞒天过海!陛下,卦象不会骗人,那股血煞阴秽之气盘桓不散,恐是…恐是真龙受侵之兆啊!臣妾…臣妾只是担心陛下……”
字字句句,没半个字提陆仁贾,可字字句句,都像一把无形的锉刀,狠狠地刮擦着东厂的根基,更刮擦着皇帝那颗多疑敏感的心。尤其是最后那句“真龙受侵”,简直是诛心之论!
陆仁贾甚至能想象出,殿内那位万岁爷此刻定然是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帝王之心,深似海,更疑似鬼。太子遇刺案,东厂本就沾了一身腥,好不容易才勉强洗刷大半,如今这“阴秽血煞”、“真龙受侵”的谗言,借着鬼神之说,再次将东厂,将他这个刚刚冒头、屡立“奇功”的东厂新贵,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这已不是争功诿过,这是要借天意、借皇帝的疑心,将东厂彻底按死!
站在他身前半步的督公曹正淳,蟒袍玉带,身形如山岳般沉稳,仿佛殿内那刮骨钢刀般的言语不过是清风拂面。但陆仁贾却敏锐地察觉到,督公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拇指正缓缓地、用力地摩挲着翡翠扳指,一圈,又一圈。
这是督公极度压抑怒意和权衡时的习惯动作。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的抽泣声和殿外的死寂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陆仁贾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知道,不能再等了。等皇帝那点疑虑被眼泪和“天意”泡发、膨胀,一切就都晚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秋日清晨的冷冽,猛地冲入肺腑,反而让他滚烫焦灼的脑子瞬间冷静下来。
现代职场里,被对手用莫须有的“企业文化”、“团队氛围”攻击还少吗?应对之法,无非是——用更大的“企业文化”砸回去!用更正面、更积极、更老板喜欢听的“祥瑞”盖过去!
赌了!
就在殿内刘贵妃的哭诉似乎暂告一段落,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绷到最紧的刹那,陆仁贾忽然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坚定,打破了殿外死水般的沉寂。他面向殿门,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激动,不高,却足以让殿内的人清晰听见:
“臣!东厂侦缉使陆仁贾,恭贺陛下!恭贺贵妃娘娘!”
这一声贺,来得突兀至极,诡异万分。
殿内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连曹正淳摩挲扳指的动作都顿了一瞬,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扫向陆仁贾,那目光深沉如渊,看不出喜怒。
殿内沉默了几息,才传来皇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和探究:“……贺?贺从何来?朕与爱妃,何喜之有?”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却字字清晰,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启奏陛下!适才贵妃娘娘言及宫闱有异气,臣在外聆听,忽有所感!娘娘所言阴秽血煞,或非虚妄,然则天地阴阳相生相克,有阴晦滋生,必有祥瑞应运而破之!此乃天道循环,否极泰来之兆也!”
他不等里面反应,继续慷慨陈词,仿佛真的目睹了神迹:“臣方才立于殿外,正值旭日东升,紫气东来之际。忽见东南方向——正是贵妃娘娘卦象所指之处——天现异象!一团祥云赤若丹火,其形如展翅神鸟,翩然掠过东厂司衙上空,其所过之处,云开雾散,金光遍洒!更有清越鹤唳之音,自云端传来,涤荡寰宇!”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带上了颤音:“陛下!贵妃娘娘!此非阴秽,此乃祥瑞啊!《瑞应图》有载,‘赤云如凤,王道昌明’!《鹤经》亦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主圣贤安康,邪祟辟易’!此祥瑞恰现于东南刑杀之地,正应了以阳克阴,以正压邪之天道!昭示陛下圣德感天,虽有小眚,不足为道,天亦降祥瑞以护真龙,佑我大明!”
他猛地跪伏于地,额头触及冰冷的玉阶,声音无比虔诚恳切:“陛下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自有百灵护佑!区区阴秽小鬼,焉能近得龙躯?此番祥瑞,正是上天对陛下、对贵妃娘娘关切的回应!此非凶兆,实乃大吉之兆!臣躬逢其盛,得睹天颜,幸甚至极,故此冒死恭贺陛下!恭贺娘娘!”
死寂。
乾清宫内外,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诡异的死寂。
风仿佛都停了。
刘贵妃大概已经完全懵了,她那套鬼神之说,被陆仁贾用一套更玄乎、更宏大、更吉利的“祥瑞之说”硬生生顶了回来,还顶得如此“巧合”,如此“应景”!
曹正淳负手而立,依旧没回头,但他摩挲扳指的手彻底停了下来,宽大的蟒袍袖口,几不可查地轻轻晃动了一下。那是极度意外之后,一丝压抑的赞赏?还是觉得荒诞不经的愠怒?陆仁贾趴在地上,无从得知。
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冰冷的玉阶。
良久,良久。
殿内终于传来皇帝的声音,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沉郁,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和…松动?
“哦?赤云如凤?鹤唳九天?陆爱卿…看得倒是仔细。”
陆仁贾头埋得更低:“天降祥瑞,臣不敢不细观!陛下圣德巍巍,天象示警,此乃江山之幸,万民之福!”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皇帝的声音淡淡响起,听不出喜怒:“曹大伴。”
“老奴在。”曹正淳立刻躬身回应,声音平稳无波。
“你这手下的人…倒是生了一双…慧眼。”皇帝的语气慢悠悠的,“也罢,既然天象如此,朕…便安心了。爱妃也无需过多忧虑,看来,是朕的德行,还不够感化一些宵小之辈啊。”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让殿内的刘贵妃瞬间噤声,连抽泣都不敢了。
“老奴御下不严,惊扰圣驾,罪该万死。”曹正淳立刻请罪,语气惶恐,姿态却拿捏得恰到好处。
“罢了。”皇帝似乎有些疲惫,“都退下吧。陆爱卿…”
“臣在!”
“既然你看到了祥瑞,那便…替朕多看几天。”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若再有此等吉兆,随时来报。”
“臣!遵旨!”陆仁贾大声应道,后背的冷汗此刻才如同开了闸般涌出,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滚烫。
殿内再无声音。
曹正淳缓缓直起身,没有看陆仁贾,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说完,他率先转身,沿着汉白玉台阶,一步步向下走去。蟒袍的下摆拂过洁净的石阶,无声无息。
陆仁贾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腿有些发软,他赶紧快步跟上督公的脚步。
直到走下长长的台阶,远离了乾清宫那令人窒息的压力范围,走在前面的曹正淳,才似乎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飘散在风里,几乎听不真切。
“……赤云如凤?鹤唳九天?呵…咱家方才,怎就没瞧见?”
陆仁贾一个激灵,头皮发麻,正要解释。
却听曹正淳又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嗤笑了一句:
“不过这‘祥瑞’…献得,倒是比张天师的符箓…还及时。”
陆仁贾低着头,不敢接话,只感觉怀里的那块狴犴玉佩,此刻烫得惊人。
他知道,这关,暂时是过了。
用一场谁也没看见、但他说得天花乱坠的“祥瑞”,硬生生把那“血煞阴秽”的脏水,给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