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紫禁城,金瓦覆霜,朱墙凝寒。
自晋王谋逆案尘埃落定,已过去月余。朝堂上那股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尽,人人噤若寒蝉。陆仁贾坐在东厂理刑千户的值房里,指尖摩挲着刚送来的密报——关于楚王进献贡赋的详细清单。
猩红的官袍搭在椅背上,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张阎侍立一旁,脸色凝重。
“大人,楚王这次的手笔,太大了。”张阎的声音压得很低,“江南织造局今年上供的云锦不过八百匹,楚王单是进献的‘万福如意锦’,就有一千二百匹。南海珍珠、西域宝石、辽东老参……光是清单,就写了十七页。”
陆仁贾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清单的某一行上:“沉香木雕‘江山永固’屏风十二扇,每扇高三丈,宽六尺……”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三丈高,六尺宽。这样的尺寸,想要从江南运抵京城,需要特制的车驾,需要拆毁沿途多少城门、坊墙?楚王不会不知道。但他还是送了。
“陛下龙体如何?”陆仁贾忽然问道。
张阎一愣,随即回道:“太医院的消息,陛下自晋王案后,时有咳喘,但尚无大碍。昨日还召见了户部尚书,议漕运之事。”
陆仁贾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槐树的叶子已落尽,枝桠如铁画银钩,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晋王倒台,楚王就成了诸位皇子中,封地最广、财力最厚的一位。”陆仁贾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他此刻最该做的,是收敛锋芒,闭门谢客。而不是……这般大张旗鼓地献礼。”
张阎若有所悟:“大人的意思是……”
“太刻意了。”陆仁贾转过身,眼底闪过一丝幽光,“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楚王富可敌国,忠心耿耿。”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在清单的末尾:“你看这里——‘附:江南新稻米三千石,供内廷尝新’。”
“这有何不妥?”张阎不解。
“江南距京城,水路三千里。”陆仁贾缓缓道,“新稻收割,是在九月。如今已是十月末。三千石稻米,从收割、晾晒、装船,沿运河北上……按常理,最快也要十一月中才能抵京。”
张阎的脸色变了。
“但楚王的贡船,三日前就已到了通州码头。”陆仁贾的声音更冷,“也就是说,这些‘新稻’,至少在八月末、九月初就已经收割装船了——那时候,江南的稻子,根本还没熟。”
值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他在撒谎。”张阎咬牙道,“可……为何要在一批稻米上撒谎?这值得吗?”
陆仁贾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坐下,提起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快速书写、勾画。张阎凑近看去,只见纸上是几个词,用线条连接:
楚王贡赋 → 超常丰厚 → 示忠?示威?
新稻米 → 提前收割 → 为何急运?
屏风巨制 → 运输艰难 → 为何强送?
时机 → 晋王刚倒,陛下病疑 → 趁虚表忠?
线条纵横交错,最后都指向一个中心点。
“他不是在献礼。”陆仁贾放下笔,墨迹在纸上洇开,像一朵不详的花,“他是在……测试。”
“测试?”
“测试朝廷的防备,测试漕运的管控,测试……”陆仁贾的目光穿透窗纸,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运河,“他到底能把多少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京城。”
张阎倒吸一口凉气。
“立刻派人去通州码头。”陆仁贾的声音斩钉截铁,“不要惊动楚王的人。查三件事:第一,那三千石‘新稻’,究竟是何物。第二,运送屏风的车驾规格、沿途经过的关卡记录。第三……贡船上,除了明面的船工,还有多少人,那些人在路上,做了什么。”
“是!”张阎抱拳,转身就要走。
“等等。”陆仁贾叫住他,“让药王谷的人准备一下。我需要能验毒、验药、验一切非常之物的好手。楚王敢这么送,那些贡品里……恐怕不干净。”
张阎重重点头,快步离去。
值房里又只剩下陆仁贾一人。他重新拿起那份贡品清单,目光一行行扫过。丝绸、珠宝、药材、珍玩……每一样都价值连城,每一样都透着楚王“忠君爱国”的诚意。
但陆仁贾的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巨大的屏风车队,浩浩荡荡驶过官道。沿途州县,谁敢阻拦“楚王进献陛下的贡品”?城门可拆,坊墙可破,一切都要为“忠心”让路。
而就在这一路畅通无阻的车队里,在那十二扇雕着“江山永固”的沉香木屏风夹层中,在那三千石所谓“新稻”的麻袋深处,可能藏着别的东西。
兵器?毒药?密信?还是……人?
陆仁贾闭上眼。
晋王用的是刀兵,围城逼宫,简单粗暴。楚王……显然比他那个哥哥聪明。他用的,是糖衣,是锦绣,是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忠心”。
这种敌人,更危险。
因为满朝文武,甚至龙椅上的那位,此刻恐怕都在赞叹楚王的孝心、感慨楚王的厚礼。谁会怀疑,这一片“赤诚”之下,藏着淬毒的匕首?
窗外天色渐暗,北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陆仁贾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奏折上写下标题:
《关于楚王贡赋运输异常及潜在风险之析》
他没有用“谋逆”,没有用“祸心”。那些词太扎眼,在没有铁证之前,只会打草惊蛇。
但他会在奏折里,详细列出所有疑点:运输时间的不合理、车辆规格的超标、沿途关卡的异常放行……他会用最客观的数据、最冷静的分析,拼凑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
然后,通过曹督公,送到陛下的案头。
这不是指控,这是预警。
炭火盆里的火光,映在陆仁贾年轻而沉静的脸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摇晃,仿佛一头蛰伏的兽。
楚王在测试朝廷的底线。
而他陆仁贾,就要用这份奏折告诉那位王爷——你的测试,有人盯着。你的每一步,都有人在算。
算你的成本,算你的意图,算你这份“忠心”,到底值几斤几两。
值房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亥时。
陆仁贾落下最后一笔,将奏折仔细封好。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灌入,吹散了室内的暖意,也吹醒了他脑海中最后一丝疑虑。
远处,紫禁城的轮廓隐在夜色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明天,这份奏折就会送出去。
而楚王那份藏祸心的贡赋,此刻正停在京城的仓库里,等着送入大内。
游戏,开始了。
陆仁贾轻轻关上了窗。
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