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盐税案的余波,如同凛冬的寒风,裹挟着血腥气,从富庶的南方一路刮回了京城。菜市口的青石板被反复冲刷,却总也洗不净那渗入石缝的暗红。数百颗人头落地,牵连罢黜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朝野上下,谈及“陆仁贾”这三个字,无不色变。
而这股寒意,在东厂内部,尤其刺骨。
往日里还算有些喧嚣的侦缉司大院,这几日静得可怕。连那几只惯常落在檐角叽喳的麻雀,似乎都感知到此地气氛的剧变,不敢轻易落脚。
日头刚爬上院墙,将青砖地照得半明半暗。
突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由张阎领头,他身后跟着数十名身着赭红色袢袄、腰佩狭锋腰刀的番役。这些人,个个眼神锐利,气息精悍,行动间带着一股剐骨的杀气,正是随陆仁贾南下江南,在盐税案中历经血火淬炼出来的那批核心班底。他们沉默地分列于院门两侧,如同两排钉入地里的铁桩,肃立无声。
这股无声的压迫感,让原本在院中或值房内窥探的其他番役、档头们,心头猛地一紧。
紧接着,院门外传来了动静。
人,越来越多的人。
穿着各色低阶番役、杂役服饰的人,从东厂各司各房,如同溪流汇入大江,沉默地聚集到侦缉司的院门外。他们之中,有面容稚嫩、刚入厂不久的新丁,眼神里带着惶恐与渴望;也有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身上带着伤痕与风霜的老油子,脸上写满了审时度势的挣扎。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衣袂摩擦声,以及那越来越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黑压压的人群,几乎堵死了院门外的通道,目光都聚焦在那扇洞开的院门,以及门内那两排煞神般的“江南系”精锐身上。
他们在等。
等那个名字,等那个人,等一个能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或者说,一个能让他们在这血腥厂卫里活下去的新的“规矩”。
“陆大人到——!”
一声悠长的唱喏,如同鞭子抽在寂静的空气里,让所有人浑身一颤。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
一道身影,出现在院门内侧的光影交界处。
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玄青织金蟒纹贴里,但细心之人能发现,那蟒纹似乎比往日更加狰狞,金线也更加夺目。是了,这是理刑千户的官服!腰间那条玉带,质地更佳,光泽内蕴,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陆仁贾缓步走出,踏上院中那略高于地面的青石台基。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但那双眼睛扫过来时,却像结了冰的深潭,冷得让人心头发颤。他并未刻意释放气势,可那股经江南血火、朝堂风波洗礼后沉淀下来的威压,却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院落。
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没有停留,仿佛只是在看一片无言的草木。
就在这时,台基下,列于最前的张阎,猛地一抱拳,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卑职张阎,参见陆大人!恭贺大人荣升千户!”
这一跪,如同砸下的战鼓。
“参见陆大人!”
“恭贺大人荣升千户!”
院门两侧那数十名江南系精锐,紧随其后,齐刷刷单膝跪倒,抱拳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洪亮汇聚,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震得屋檐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这股声浪尚未平息,院门外,那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浪推动着,从前排开始,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片接一片地跪伏下去。
“参见陆大人——!”
声浪滚滚,这一次,参差不齐,却带着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恐惧,有谄媚,也有无奈。数百人跪地的声响,衣甲摩擦的窸窣,头冠触地的轻叩,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的音潮,几乎要掀翻院墙,直冲云霄。
阳光炽烈,照在陆仁贾年轻却已显威仪的脸上,照在他冰冷的蟒袍玉带之上,也照在台下那一片片低垂的头颅、弯曲的脊背上。
他站在光里,他们跪在影中。
这一刻,权力无声,却震耳欲聋。
陆仁贾没有立刻叫起。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目光再次扫过台下。他能看到有些人跪得心甘情愿,身体前倾;有些人则带着不甘,膝盖僵硬;更有些人,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他知道,这些人里,有真心来投靠的,有被迫来站队的,更有其他势力派来窥探甚至潜伏的眼线。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从这一刻起,在东厂,他陆仁贾的话,就是规矩。他定的“工效”,就是铁律。
他缓缓抬起手,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全场瞬间再度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手上。
“起来吧。”
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平淡得不带丝毫感情。
“谢大人!”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却依旧垂手躬身,不敢直视。
陆仁贾向前迈了一小步,站在台基边缘,离下面的人群更近了一些。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侦缉司,乃至东厂,不养无用之人。”
“本官不管你们过去跟的是谁,立的什么功,犯的什么事。”
“从今日起,一切,按我的规矩来。”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众人的脸:
“有功,赏!有钱财,有前程!”
“有过,罚!有杖责,有诏狱!”
“想跟着我陆仁贾,可以。”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拿出你们的本事,拿出你们的忠心,拿出你们的……‘绩效’来换。”
“绩效”二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带着血与火的重量,砸在每个人心上。经历过之前风波的人,无不胆寒。
“都听明白了?”
“谨遵大人钧令!”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再次响起,这一次,里面少了些犹豫,多了些认命般的决绝。
陆仁贾不再多言,利落转身,玄青蟒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迈步走向那座象征着侦缉司最高权柄的值房。
张阎立刻起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紧随其后。
值房的大门在陆仁贾身后缓缓关闭,将外面那数百道复杂的目光,以及喧嚣初定的世界,隔绝开来。
门外,阳光依旧炽烈,但跪拜的潮水已然退去,只留下一地被震慑的灵魂,和一颗悄然易主、即将掀起更大风浪的东厂之心。
门内,陆仁贾走到那张巨大的公案后,目光落在案头那一方更显沉重大气的千户铜印上。
权力的浪潮,已将他推至此处。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