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黏腻缠绵的劲儿,不似北方的暴雨那般爽利。夜色如墨,将扬州城外废弃的漕运码头浸染得只剩憧憧黑影。雨水敲打着残破的篷布和朽木,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掩盖了许多本应存在的声音,也冲刷着某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码头深处,一间废弃的仓房里却透出昏黄的光。里面人影绰绰,与外面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陆仁贾披着防雨的油绢斗篷,站在仓房门口,雨水顺着帽檐滴落。他身后只跟着两名精干的番役,眼神警惕如鹰隼。张阎及其率领的大队精锐,按照计划,潜伏在码头外围的黑暗里,如同蛰伏的毒蛇。
“大人,里面……”一名番役低声提醒,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陆仁贾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霉味的空气,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仓房内,灯火通明。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竟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酒菜。桌旁坐着三个人。
主位上是本地最大的盐枭,绰号“翻江鳄”的李魁,满脸横肉,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在跳跃的灯火下更显狰狞。他左手边是个干瘦的中年文士,摇着一把羽毛扇,眼神闪烁,是李魁的狗头军师,人称“鬼算盘”。右手边则是个面色阴鸷的抱剑汉子,气息内敛,是李魁重金请来的江湖高手,“断流剑”徐闯。
“哈哈哈,陆大人!冒雨前来,李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李魁站起身,笑声洪亮,却透着一股虚情假意,他目光扫过陆仁贾身后仅有的两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和狠厉。
陆仁贾解下湿漉漉的斗篷递给手下,露出里面的常服,从容地走到空着的客位坐下,仿佛真是来赴一场寻常宴请。
“李老板客气了。这地方,倒是别致。”陆仁贾目光扫过四周堆积的、盖着油布的货物(那下面正是他查到的部分脏银),语气平淡。
“偏僻之地,方便说话嘛。”李魁亲自给陆仁贾斟满一杯酒,“陆大人来江南时日不短,风头无两,查案辛苦。这杯水酒,聊表敬意。”
酒香扑鼻,却是上好的梨花白。
陆仁贾看着那杯酒,没动。他抬眼,看向李魁,眼神平静无波:“李老板,大家都是明白人。那批‘沉江’的银子,分量不轻吧?吃下去,也不怕噎着?”
气氛瞬间凝固。
李魁脸上的笑容僵住,缓缓放下酒壶。鬼算盘摇扇子的手停了。抱剑的徐闯,拇指轻轻顶开了剑格,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陆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李魁皮笑肉不笑。
“从何说起?”陆仁贾轻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竹筷,随意地拨弄着盘中的一条清蒸鲥鱼,“从你勾结盐政司王大人,做假账,吞军饷说起?还是从你为了灭口,将三个知情的账房沉入运河喂鱼说起?”
他每说一句,李魁的脸色就阴沉一分。鬼算盘的眼神开始游移,徐闯身上的杀气渐渐弥漫开来。
“陆大人!”李魁猛地一拍桌子,杯盘震得乱响,“你这是不给活路了?!”
“活路?”陆仁贾放下筷子,目光骤然锐利,“你们私吞军饷,动摇国本的时候,可曾给边关将士活路?你们杀人灭口,草菅人命的时候,可曾给那些无辜者活路?”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刮在仓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哼!”李魁彻底撕破脸,狞笑道,“陆仁贾!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阉党爪牙!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大人,不给你面子,今晚你就是这运河里的又一具浮尸!”
随着他话音落下,仓房四周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冒出了数十名手持利刃的壮汉,眼神凶悍,显然都是亡命之徒。门窗也被堵死。
“哦?”陆仁贾面对这阵仗,非但不惧,反而又笑了,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拿起那杯酒,在鼻尖嗅了嗅,“酒是好酒,可惜……”他手腕一翻,将酒液泼在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地面竟冒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白烟,“下了料,就辱没了。”
李魁等人脸色剧变,他没想到陆仁贾竟如此轻易就识破了酒中有毒。
“动手!”李魁不再废话,厉声喝道。
那群亡命之徒顿时吼叫着扑了上来。陆仁贾身后的两名番役立刻拔刀迎上,刀光闪烁,瞬间砍翻两人,但对方人数太多,瞬间陷入苦战。
徐闯也动了,剑如毒蛇出洞,直刺陆仁贾咽喉,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仓房一侧的木板墙壁猛地炸裂开来,木屑纷飞中,一道铁塔般的身影率先闯入,正是张阎!他面目狰狞,手中并非寻常腰刀,而是一柄特制的、带着倒钩的铁尺。
“保护大人!”张阎怒吼一声,铁尺横扫,直接将一名冲近陆仁贾的匪徒脑袋砸得凹陷进去,红白之物飞溅。
紧随其后,数十名东厂番役如鬼魅般从破开的墙洞和屋顶跃入,他们三人一组,配合默契,弩箭精准点射,刀锋专门招呼关节要害,效率高得吓人。瞬间就将仓房内的匪徒分割、包围。
战斗变成了单方面的碾压。
陆仁贾依旧坐在椅子上,甚至抬手拂去了溅到衣袖上的一点木屑。他看着脸色惨白、步步后退的李魁三人,慢悠悠地开口:
“李老板,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东厂是干什么的?”
“跟我们玩黑吃黑?”陆仁贾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面如死灰的李魁,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更多的却是冰冷的嘲讽。
“你们那点江湖伎俩,坑蒙拐骗,杀人越货,在我们东厂看来……”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厮杀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连‘绩效’都算不上,顶多算是……无能狂怒。”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李魁的心理防线。他看着自己手下如同砍瓜切菜般被东厂的人放倒,看着张阎那如同地狱阎罗般的杀戮姿态,看着陆仁贾那仿佛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神。
他明白了,从一开始,这场所谓的“黑吃黑宴”,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就从未如他想象的那般。
肴是谁?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李魁怪叫一声,狗急跳墙,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刺向近在咫尺的陆仁贾。
“砰!”
一声沉闷的弩机响动。
一支短弩箭精准地射穿了李魁的手腕,匕首当啷落地。是张阎,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端起了一架手弩。
陆仁贾看都没看惨叫的李魁,目光越过他,落在了那个试图从后门溜走的鬼算盘,以及持剑戒备的徐闯身上。
“都拿下。”他淡淡吩咐,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点菜,“活的。口供和画押,才是本月‘考成’的关键。”
仓房内的战斗迅速平息。东厂番役开始熟练地捆绑俘虏,清扫现场。
雨还在下,冲刷着码头的血迹,也冲刷着这场“黑吃黑”宴席最后的痕迹。只是,沦为盘中餐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设宴者。
陆仁贾重新披上斗篷,走入雨幕。身后的仓房,灯火通明,宛若一座刚刚完成了一场高效“作业”的工坊。
今夜,东厂的“绩效簿”上,又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