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东厂理刑千户赵无咎的府邸内已是灯火通明。
这位与陆仁贾品级相当,却在东厂经营了十余年的实权人物,今日特意在自己的小花园暖阁内设下私宴,宴请的客人,只有一位——正是如今风头无两、却也树敌无数的陆仁贾。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雕花木窗外,几株晚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阁内陈设典雅,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器,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若非知晓主人身份,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位清流文士的书斋。
陆仁贾按时而至,只带了张阎及两名心腹番役在暖阁外等候。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玄色锦袍,玉带束腰,更衬得面容清俊,只是那双眼底深处,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洞悉。
“陆贤弟,快快请坐!”赵无咎亲自迎到门口,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未语先笑,看起来一团和气,“早就想与贤弟把酒言欢,奈何贤弟公务繁忙,今日总算寻得机会,定要尽兴!”
“赵千户客气了。”陆仁贾拱手还礼,笑容得体,看不出丝毫异样,“承蒙相邀,敢不从命?”
两人分宾主落座。席面不算极尽奢华,但样样精致。赵无咎谈笑风生,从东厂旧闻说到京城趣事,言语间对陆仁贾近来的“功绩”不吝赞美之词。
“贤弟那‘工效考成’、‘脉络图’,真是令我等效仿不及啊!如今侦缉司在贤弟手中,可谓是耳目一新,效率倍增,连督公都多次夸赞。”赵无咎亲自执壶,为陆仁贾斟上一杯琥珀色的佳酿,“来,愚兄敬你一杯,贺贤弟高升!”
陆仁贾端起酒杯,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赵无咎那双保养得宜、正稳稳持壶的手,以及对方脸上那无可挑剔的热情笑容。
“赵千户过誉了。”他举杯,与赵无咎轻轻一碰,却没有立刻饮下,反而笑道,“说起来,小弟近日翻阅旧档,见有一桩三年前的漕银失窃案,其中关节,似乎与千户门下一位姓钱的档头略有牵连,不知千户可知后续?”
赵无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瞬间又恢复自然,呵呵一笑:“陈年旧事了,那钱档头办事不力,早已被革职查办。贤弟如今掌管侦缉司,旧案重提,莫非是有了新线索?”他眼神深处,一丝阴鸷极快地闪过。
“随口一问罢了。”陆仁贾笑了笑,目光转向面前那杯酒,语气随意,“只是觉得,有些事,就像这杯中的酒,看着清澈,谁知内里是否掺了别的什么东西呢?”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侍立在角落的赵府心腹,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阁外候着的张阎,似乎也感应到什么,身躯微微绷紧。
赵无咎眼底的寒意更盛,面上却笑得更加和煦:“贤弟说笑了。这乃是窖藏二十年的女儿红,愚兄自己都舍不得多喝,今日特意取出款待贤弟,岂会有假?”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率先一饮而尽,亮出杯底,“贤弟若不信,愚兄先干为敬。”
陆仁贾看着他喝完,脸上笑容不变,手指依旧轻轻敲击着杯壁,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赵无咎放下酒杯,状若无意地叹道:“说起来,前日李千户(可能是指被陆仁贾扳倒的政敌)的家眷还托人找到我,哭诉家中凄惨,求我能在督公面前美言几句。唉,同僚一场,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他在试探,也在警告。
陆仁贾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反而顺着他的话道:“李千户之事,乃其咎由自取。东厂法度森严,督公明察秋毫,岂容私情?赵千户还是莫要沾染为好,免得……引火烧身。”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一股寒意。
赵无咎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勉强维持着笑容:“贤弟提醒的是。”他再次拿起酒壶,作势要再给陆仁贾添酒,“酒凉了,愚兄为贤弟换一杯热的。”
“不必麻烦了。”陆仁贾抬手,轻轻按住了赵无咎持壶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不容置疑。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依旧带着浅笑,一个已难掩阴沉。
“这杯酒,”陆仁贾缓缓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女儿红,举到眼前,透过琥珀色的酒液,看着对面赵无咎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脸,慢条斯理地说道,“赵千户如此盛情,小弟若再不饮,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他手腕微微一晃,酒液在杯中荡漾,映着烛光,泛着诱人又诡异的光泽。阁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只酒杯上。赵无咎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紧盯着陆仁贾的动作。
只见陆仁贾将酒杯凑到唇边,在赵无咎及所有暗中注视者或期待或紧张的目光中,仰头——
“咕咚。”
喉结滚动,一杯酒,竟被他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空杯被轻轻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仁贾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酒渍,对着脸色变幻不定、惊疑交加的赵无咎,露齿一笑,那笑容在烛光下竟有几分妖异:
“果然是好酒。赵千户,有心了。”
赵无咎死死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毒发的迹象,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安排的剧毒,见血封喉,入腹即发,为何……为何此人毫无反应?
陆仁贾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一丝戏谑问道:
“千户是否在疑惑,为何我这‘绩效’还未‘达标’?”
“你……”赵无咎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陆仁贾却已悠然靠回椅背,仿佛刚才饮下的只是寻常水酒,朗声道:“酒已饮毕,多谢千户款待。司内还有公务亟待处理,小弟先行告退。”
说罢,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面色惨白、僵在原地的赵无咎拱了拱手,转身,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
张阎立刻上前,为其披上外袍,主仆二人,在赵府一众或惊惧或茫然的目光注视下,扬长而去。
直到陆仁贾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赵无咎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看着桌上那只空了的酒杯,又看看陆仁贾方才坐过的位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怎么会……”赵无咎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暖阁外,夜风拂过,梅枝摇曳。
走出赵府的陆仁贾,在踏上自家马车的前一刻,脚步微微一顿,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他快速将藏在舌下、早已被体温焐热的一小枚蜡丸吐出,碾碎在掌心。蜡丸内,是出发前药王谷“绩效契约”换来的解毒灵丹。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灯火通明的赵府暖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想用这种手段让他“绩效归零”?
还早得很。
马车辘辘起动,融入京城的夜色。这场毒酒宴,不过是东厂内部这场无尽“内卷”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又凶险异常的插曲。而他陆仁贾,依旧是那个走在刀尖上,却能笑着谈论“福报”与“绩效”的——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