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督公值房那冰冷的琉璃瓦,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萦绕在这权势中枢的殿宇之间。
值房内,却是一片干燥暖融。
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紫铜兽首炉里无声燃烧,氤氲开的热气驱散了深秋的寒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香气——是沉水香的清冽,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来自曹正淳指尖把玩的一串奇楠木念珠的甜腻,更深处,似乎还潜藏着铁锈与陈旧血腥洗刷不去的气息。
曹正淳没有坐在那张象征东厂至高权柄的紫檀公案后。
他披着一件玄色暗纹的常服,身形略显松弛地站在一扇巨大的花梨木镂空窗前,背影对着门口。窗外是迷蒙的雨幕,以及雨幕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蛰伏的皇城轮廓。
掌刑千户赵贲,这个在东厂内部以冷硬着称的男人,此刻却微躬着身子,垂手立在房间中央,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他刚刚禀报完毕,内容正是关于陆仁贾如何运用那“四象鉴心策”,在漕帮军饷案中抽丝剥茧,最终锁定真凶,并将牵扯其中的几名五品武官、乃至一位致仕老侍郎的势力连根拔起的全过程。
赵贲的声音早已停下,值房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以及窗外无尽的雨声。
曹正淳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他依旧望着窗外,仿佛那连绵秋雨比东厂内部的权力更迭、比朝堂的暗流汹涌更值得玩味。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这种沉默比任何斥责或询问都更令人窒息。赵贲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甚至不敢抬手去擦。
终于,曹正淳动了。
他抬起枯瘦但稳定的手,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冰凉的窗棂,发出“笃、笃”两声轻响,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
“赵贲。”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居上位的慵懒,却清晰地钻入赵贲耳中。
“卑职在。”赵贲腰弯得更低。
“你说,”曹正淳依旧看着窗外,雨丝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映出细碎的光,“那陆仁贾,入厂多久了?”
赵贲心头一凛,迅速回禀:“回督公,自他净身入厂,至今不足一载。从档案房番役算起,执掌侦缉司,也不过数月。”
“不足一载……数月……”曹正淳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咱家记得,他初来时,连咱家摔个杯子,都能吓得尿裤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陆仁贾那副惶恐至极、靠着急智喊出“碎碎平安”的狼狈模样。
“是。”赵贲低声应和,心中却翻腾不已。那时的陆仁贾,确实只是个无足轻重、随时可以捏死的小虫子。
曹正淳缓缓转过身。
炉火的光映在他那张保养得宜、却毫无血色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暖色,却化不开他眼底那终年不散的阴鸷与冰冷。他的目光落在赵贲身上,仿佛有实质的重量。
“如今,”曹正淳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发现了有趣玩物的审视,“他已能借着漕帮的赌局,看破军饷流向;能用那劳什子‘四象策’,将朝中几个老狐狸的算盘砸得粉碎;能让张阎那等酷吏死心塌地,能让江湖人闻其名而色变……”
他每说一句,就向赵贲走近一步,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赵贲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他懂得借势,懂得造势,更懂得……如何把一件事的利益,榨取到极致。便如那‘惠商安民策’,听着冠冕堂皇,内里,不过是把敲骨吸髓的勾当,做得更体面,更长久。”
曹正淳在赵贲面前一步处停下,微微俯身,那双看透了数十年宫廷腥风血雨的眼睛,紧紧盯着赵贲:
“赵千户,你说,这等人物,是天生就该吃咱东厂这碗饭呢?还是……别的什么?”
赵贲感到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他听出了督公话语里那深不见底的试探。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督公明鉴,陆仁贾确乃…异数。其行事诡谲,思路…迥异常人。然其对厂卫之忠心,对督公之…”
“忠心?”曹正淳轻笑一声,打断了赵贲,那笑声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在这紫禁城,在这东厂,谈忠心?赵贲,你跟了咱家这么多年,何时也变得如此天真了?”
赵贲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曹正淳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而踱到那铜炉边,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炭火,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他用的,不是寻常的忠奸之辩,也不是简单的酷吏手段。”曹正淳的声音似乎有些飘忽,“他像是在…制定规则。用他那套‘工效’、‘考成’、‘脉络图’,重新画一张饼,让底下的人,为了这张饼,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往前冲。”
“他让杀人变得像…完成差事。让构陷变得像…撰写公文。让这血腥肮脏的诏狱、侦缉,都套上了一层名为‘效率’的光环。”
他放下拨弄炭火的手,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无尽的秋雨,沉默了片刻。
值房里,只剩下雨声和心跳声。
良久,一声极轻,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叹息,从曹正淳唇边逸出:
“此子…”
他顿了顿,那两个字的尾音在温暖的空气中拖长,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意味,有审视,有忌惮,有玩味,甚至…有一丝极其隐晦的欣赏。
“…类我。”
“轰隆——!”
窗外,恰有一道闷雷滚过天际,震得窗棂微微作响。
赵贲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类我?
督公竟亲口说,那陆仁贾…类他?!
这两个字,从曹正淳口中说出,其分量,远比任何升迁赏赐都更重,也更可怕!这意味着,在督公心中,陆仁贾已不仅仅是一个得力下属,一个有趣的玩物,而是一个…在行事风格、权谋思维上,能窥见他曹正淳影子的人!
是接班人?还是…未来的心腹大患?
赵贲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比窗外的秋雨更冷。
曹正淳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背影在炉火与雨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深沉难测。
值房内,暖香依旧。
可赵贲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渊之畔。
而那引发督公如此评价的少年,此刻或许正在侦缉司的烛火下,绘制着新的“脉络图”,计算着下一轮的“绩效”。
风雨,似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