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京城“悦来”客栈大堂里却正是最喧闹的时候。
南来北往的客商、走镖的镖师、挎着刀的江湖散客挤满了油腻的八仙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汗臭和卤肉混合的气味。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秘闻,却鲜少有人倾听。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墙角那块斑驳的木板上。
木板上,贴着一张微微泛黄、边缘卷起的厚皮纸。
纸顶,以浓墨勾勒出狰狞骷髅与交叉刀剑的图腾,下方是三个力透纸背的猩红大字——风云榜。
这不是官府的海捕文书,而是江湖黑白两道公认的“阎王帖”。凡上榜者,要么是恶贯满盈的魔头,要么是搅动风云的枭雄,无一不是能让三江五湖为之震动的人物。
此刻,围在榜前的人群发出阵阵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嘶……‘血手人屠’杜杀竟然跌到了第五?”
“快看!‘玉面罗刹’柳三娘新晋前十!”
“这……这‘千面狐’是谁?以前从未听过……”
众人目光逡巡,在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绰号间扫过,最终,都不约而同地凝固在榜单中段,一个极其扎眼的新名字上。
第四十七位:妖智·陆仁贾。
下面是几行稍小些的朱砂批注:
隶属:大明东缉事厂,侦缉司理刑百户。
特征:年未弱冠,性好诡诈,擅以“绩效”、“福报”、“工效”等妖言惑众,行事不依常理,动辄令人“诏狱进修”。其智近妖,其行类魔,搅动朝野,祸乱江湖。
威胁:★★★★
悬赏:生擒万两,格杀五千,验明正身即可领取。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
“陆仁贾?这是哪号人物?东厂的阉狗,也能上榜?”
“理刑百户?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
“妖智?绩效?福报?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名堂!”
“格杀才五千两?瞧不起谁呢!”
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嗤笑一声,蒲扇般的手掌拍得桌子摇晃:“东厂的鹰犬,也配与我等江湖儿女同列一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怕是走了谁的门路,出来唬人的吧!”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劲装的老镖师却缓缓摇头,面色凝重:“李老三,慎言。你久在关外,不知京中近况。这陆仁贾……邪性得很。”
老镖师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听闻他原是个不起眼的小番子,数月之内,靠着那套‘妖法’,一路蹿升。漕帮的生意被他搅和了大半,盐道上几位大佬栽在他手里,连……连少林寺的高僧前去问罪,都被他用歪理邪说堵了回来。他那侦缉司,如今就是个阎王殿,进去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还美其名曰‘福报加身’……”
周围几人听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绩效……绩效是何物?”一个年轻刀客忍不住问。
老镖师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传闻:“据说是他弄出来的一套折磨人的法子,凡事都要‘考成’,达不到,便有无数手段等着。比直接砍头还让人难受……”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众人的脊背。
就在这时,客栈大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
寒风卷入,吹得灯火摇曳。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门口站着几名黑衣劲装的汉子,虽未佩戴东厂制式腰牌,但那挺直如标枪的身姿、冷漠如冰的眼神,以及腰间那鼓鼓囊囊、隐约透出弩机轮廓的披风,无不昭示着他们的身份——厂卫!
为首一人,面容冷硬如铁石,正是张阎。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所及之处,喧嚣顿止,说书先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酒客们端着的杯子僵在半空。整个大堂,落针可闻。
张阎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张风云榜上,停留在“陆仁贾”三个字上。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不是笑意,更像是一种……不屑与嘲弄。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一招。
身后一名番子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将一张崭新的、质地更佳的白纸,覆盖在了那张旧的风云榜之上。
新纸上,墨迹未干,标题赫然是——《侦缉司本月绩效达标情况公示(部分)》。
下面罗列着一些看不懂的条目:“线报分析达标率:九成七”、“要犯缉拿时效:缩短两成”、“诏狱‘感化’成效:显着提升”……最后还有一行加粗的小字:“连续三月绩效垫底者,将获‘深度福报’体验机会,地点:诏狱甲字区。”
做完这一切,张阎再次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然后,他一句话也未说,转身便带着人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大堂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众人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掌心已满是冷汗。
他们再次看向那面墙壁。
一张是杀气腾腾的江湖风云榜,一张是诡异莫名的东厂绩效榜。
两张榜,一旧一新,一黄一白,并排贴在一起。
“妖智·陆仁贾”的名字,在风云榜上散发着猩红的光。
而那冰冷的绩效榜,则像一道无声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那虬髯壮汉李老三张了张嘴,想再骂几句,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那酒水却仿佛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寒意,直凉到心底。
老镖师长叹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京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往后,这江湖路……怕是不好走了啊。”
客栈外,夜风更急。
“陆仁贾”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江湖的每一个角落,扩散开去。
妖智之名,初现于江湖,已闻风雷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