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先从脚底蔓延开的。
大明皇宫御书房的金砖地龙烧得正旺,但陆仁贾跪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子阴冷从膝盖骨缝里钻进去,顺着脊梁骨一路爬到天灵盖。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和陈年墨锭的混合气味,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能感觉到身旁那道目光,来自东厂督公曹正淳。那目光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刀子都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后颈上,无声地传递着两个字——翻身。翻不过去,今日这御书房,就是他陆仁贾和东厂的埋骨地。
就在一个时辰前,太子马场惊魂,暗箭擦着太子衣角飞过。惊魂未定的太子一口咬定是东厂护卫不力,甚至暗指有内鬼。几位闻风而动的御史言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连夜叩阙,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进皇宫,字字句句直指东厂“心怀叵测,纵凶弑储”!
龙椅上的皇帝,面容隐在鎏金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之后,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他捻动翡翠佛珠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得让人心慌。
“曹正淳,”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九五之尊天然的威压,“太子受惊,刺客无踪。你东厂,作何解释?”
曹正淳微微躬身,声音尖细却平稳:“老奴万死。护卫太子乃东厂份内之责,出此纰漏,老奴难辞其咎。然,是否是东厂之人所为,尚需查证。请陛下给老奴一点时间,必给陛下和太子一个交代。”
“交代?”不等皇帝开口,一位身着绯袍、须发皆白的老臣猛地踏出一步,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廷儒,清流领袖,向来与厂卫不对付。他声音洪亮,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懑,“陛下!马场守卫皆是东厂精锐,若非内部有人勾结,岂能让刺客如入无人之境?箭矢来源更是直指东厂哨位!铁证如山,曹督公一句‘尚需查证’,就想轻飘飘揭过吗?此等惊天大案,若还需东厂自查,岂非笑话!臣恳请陛下,将此案交由三司会审,彻查东厂!”
“臣附议!” “周大人所言极是!东厂嫌疑重大,理应避嫌!”
几位言官纷纷出列,跪地请命。一时间,御书房内群情汹汹,矛头直指东厂,大有不将东厂立刻拿下誓不罢休之势。曹正淳眼帘低垂,面无表情,仿佛那些弹劾说的不是他。
陆仁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三司会审?那等于将东厂剥光了扔给这些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文官,黑的白的,还不是由着他们说?东厂这次若被坐实,顷刻间就是覆巢之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曹正淳微微侧过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跪在身后的陆仁贾。
该你了。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他知道,这是督公给他的机会,也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成了,青云直上;败了,万劫不复。
他猛地以头叩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那些嘈杂的请命声。
“陛下!卑职东厂贴刑科陆仁贾,斗胆僭越,有下情回禀!”
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间聚焦到这个跪在角落、品级低微的小番子身上。周廷儒冷哼一声:“区区贴刑番子,此地岂有你说话……”
“让他说。”皇帝的声音淡淡响起,打断了周廷儒。那双隐藏在烟雾后的眼睛,似乎落到了陆仁贾身上。
陆仁贾再叩首,抬起头,脸上已不见惶恐,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静。他声音清晰,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陛下,周大人所言,看似有理,实则经不起推敲!”
一语惊四座!周廷儒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黄口小儿,安敢妄言!”
“卑职不敢妄言,只依情理、循逻辑,为陛下剖析此局!”陆仁贾毫不退缩,目光灼灼,“周大人说铁证如山,证据无非有二:一,守卫是东厂的人;二,箭矢来自东厂哨位。对吗?”
“难道还不够?”周廷儒冷笑。
“远远不够!”陆仁贾声音陡然提高,“请问周大人,若您家中遭了贼,是否就因为贼是从您家大门进来的,便断定是您自己偷了自己家?此乃其一,逻辑不通!”
“其二,东厂护卫太子,乃天大职责。太子若安然无恙,东厂有功无过;太子若有丝毫损伤,东厂上下皆要陪葬!此乃常识!试问,东厂上下是集体得了失心疯,还是要集体自寻死路,才会在自己负责护卫、自己设立哨位的地方,用自己标识的箭矢,去行刺太子?这岂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东厂干的?天下可有如此蠢笨的凶手?还是周大人觉得,我东厂上下,都是此等蠢笨如猪之辈?”
他语速加快,句句如刀,砍向对方逻辑的漏洞。周廷儒一时语塞,脸色涨红:“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或许是东厂内部个别人所为…”
“好!就算是个别人所为!”陆仁贾立刻抓住话头,“那更奇了!此人能在东厂严密的护卫体系内,精准找到哨位漏洞,避开所有同僚耳目,射出那致命一箭,事后还能在东厂内部严密封锁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大人,您不觉得,拥有这等本事的人,若真想栽赃东厂,搞到几支东厂的箭,找个东厂的哨位射出去,是不是太容易了些?这究竟是东厂刺杀太子,还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借太子之事,行那铲除异己之实?!”
“哗——”御书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陆仁贾这话,简直是把遮羞布直接扯了下来!
“放肆!”周廷儒厉声喝道,“你这是在影射朝中大臣!”
“卑职不敢影射任何人!”陆仁贾再次叩首,声音却更加铿锵,“卑职只是在陈述一种可能性!一种比‘东厂集体发疯刺杀太子’更合理、更符合逻辑的可能性!陛下明鉴万里,自有圣断!”
他顿了顿,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道:“陛下,此事的关键,从来就不在于箭从哪里射出来,而在于——谁最希望看到太子遇刺?谁最希望看到东厂因此倒台?谁又能从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那片烟雾后的帝王:“陛下,太子乃国本,东厂是陛下手中利刃。国本动摇,利刃折损,亲者痛,仇者快啊!此刻若不由分说便自断臂膀,严惩东厂,正中那幕后真凶下怀!届时,真凶逍遥法外,朝廷失去缉凶之力,太子殿下安危谁人来保?请陛下三思!”
一番话,如连珠炮发,又似冷水泼入滚油。御书房内死寂一片。
周廷儒等言官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陆仁贾没有直接为他们定罪,却用一连串的逻辑拷问,将他们逼到了“不顾大局、亲痛仇快”的墙角。
曹正淳依旧垂着眼,但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龙椅上,皇帝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良久,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从烟雾后传来。
“曹正淳。”
“老奴在。”
“你这东厂里,倒还有个明白人。”皇帝的声音慢悠悠的,“太子受惊,东厂失职之过,罚俸一年,戴罪立功。至于刺客…”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凛冽的杀意:“朕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挖地三尺,也要把这藏头露尾的鼠辈,和他背后的人,给朕揪出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拿大明的国本当刀子使!”
“老奴……领旨!”曹正淳深深叩首。
陆仁贾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里衣。
他知道,这关,暂时过了。
当他跟着曹正淳退出御书房,经过面如死灰的周廷儒身边时,听到老臣牙缝里挤出的低语:“巧言令色,鲜矣仁!”
陆仁贾脚步未停,只同样低声回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周大人,逻辑不通,才是真的‘鲜矣仁’。”
说完,他挺直腰板,踏着御书房外的天光,跟上了前方那道深紫色的背影。
寒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心里却有一团火,烧了起来。
三天。督公靴底碾过他肩膀的触感犹在。
这三天,才是真正要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