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将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陈旧霉味隔绝开来。陆仁贾站在东厂内衙相对开阔的青石院坝里,清晨略带寒意的空气涌入肺腑,他却觉得比档案房的沉腐更让人窒息。
身上还是那套洗得发白、蹭了不少墨迹的旧番子服,怀里却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那是刘公公随手塞给他的一块象牙腰牌,触手温润,上面阴刻着一个小小的“贴”字。贴刑科。东厂核心部门之一,负责监督锦衣卫刑狱,权势熏天,也…危机四伏。
领路的小太监换了个面孔,比上次那个更沉默,脚步更快,偶尔回头瞥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显然,“档案房疯子在‘河图洛书’里找到线索”的奇闻,已经在某些渠道里悄然流传。
他们穿过数重门户,越往里走,气氛越发肃杀。往来之人皆步履匆匆,神色冷峻,飞鱼服、绣春刀、东厂番役的暗色贴里交错而过,彼此间眼神碰撞都带着无形的刀光剑影。这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着压力,远非档案房那被遗忘的角落可比。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贴刑科”。守门的番役验过腰牌,冰冷的目光在陆仁贾身上刮了一遍,才侧身放行。
院内的气氛更加凝滞。相比外面的忙碌,这里显得过分安静。正堂的门开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摆放着公案,但空无一人。两侧的值房里倒是有些人影,但无人交谈,甚至连翻动纸张的声音都刻意放轻了。
领路小太监低声道:“在此候着,李掌班片刻便到。”说完,便飞快地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陆仁贾独自站在院子当中,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扔进狼群的兔子,四周无形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针,从各个方向刺来。他努力挺直腰板,垂下眼,做出恭顺模样,心里却警铃大作。这氛围,不对劲。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位“李掌班”却迟迟未至。
日头升高,阳光斜斜照进院子,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终于,左侧值房里慢悠悠踱出一个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着青色缎面贴里,面皮微黄,眼角下垂,嘴角却天然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暖炉,慢条斯理地踱到陆仁贾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像在估量一件刚入库的陈旧家具。
“你就是那个…从档案房刨食刨出功劳的陆仁贾?”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懒洋洋的拖腔,每个字都像裹着一层油腻的膜。
“卑职陆仁贾,参见李掌班。”陆仁贾赶紧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李掌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并不叫起,反而绕着陆仁贾慢慢走了一圈,目光在他洗旧的番子服、沾着墨渍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嗯,是挺‘勤勉’。”他语气平淡,却把“勤勉”二字咬得有些怪异,“刘公公抬举你,调你来贴刑科效力。咱们这儿,庙小规矩大,不比档案房自在。有些规矩,得先给你捋捋清楚,免得日后行差踏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来了。陆仁贾心头一紧,知道“下马威”开始了。他头垂得更低:“请掌班大人训示,卑职一定谨记在心。”
“第一,”李掌班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用暖炉轻轻碰了碰陆仁贾低垂的肩膀,“贴刑科的案子,都是要紧的。该你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别问,别看,别打听。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能活得长久些,明白吗?”
“卑职明白。”
“第二,”暖炉又碰了碰他另一侧肩膀,“这里的差事,讲究个资历排序。新来的,就得多干活,干粗活。老人儿们手头忙不过来的,你得多担待。年轻人,多跑跑腿,多熬熬夜,没坏处。”
“是,卑职遵命。”
“第三,”李掌班的语气稍稍加重,暖炉几乎抵在了陆仁贾的心口,那铜炉传来的温热,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功劳是大家的,过失是自己的。出了纰漏,谁惹的祸,谁自己扛起来,别想着攀扯旁人。咱们这儿,最恨的就是不懂规矩、不安分的人。”
字字句句,看似提点,实则警告、打压、划清界限。陆仁贾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却只能死死压住,恭声道:“掌班大人教诲的是,卑职一定安分守己,勤恳做事,绝不敢给各位大人添麻烦。”
李掌班似乎对他的“懂事”还算满意,终于收回了暖炉,脸上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嗯,是个懂事的。既如此…”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院落:
“陆仁贾!”
“卑职在!”
“廊下那三大箱!是北镇抚司昨日刚送来的、需要我贴刑科复核的旧年卷宗!限你今日之内,全部誊抄整理完毕!不得有误!不得延误!”
陆仁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廊庑阴影下,果然堆放着三口巨大的、落满灰尘的木箱!每一口都几乎有半人高!里面的卷宗堆叠得冒了尖,恐怕不下数百斤之重!别说誊抄,光是全部翻阅一遍,一天也绝无可能完成!
这根本不是交代差事,这是明晃晃的刁难!是要给他一个 impossible 的任务,让他知难而退,或者直接抓住他把柄!
院子里那些原本就若有若无的视线,此刻变得更加赤裸和玩味,如同看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好戏。
陆仁贾的心脏沉了下去,血液却莫名地有些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感激和惶恐:“卑职…领命!定当竭尽全力!”
李掌班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满意地点点头,捧着暖炉,慢悠悠地又踱回了值房。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寂静。
阳光移动,照亮了那三口巨大的木箱,如同三座沉默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陆仁贾的肩头。
他走到廊下,打开最近的一口箱子。一股陈年灰尘扑面而来。里面卷宗杂乱无章,纸张泛黄发脆,墨迹深浅不一。
(小爆点)
正当陆仁贾看着这如山卷宗,眉头紧锁,思索着如何应对这明显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一个穿着普通番役服饰、身材瘦小的身影,低着头,抱着一摞新卷宗似乎要送往别处,经过他身边。
擦肩而过的瞬间。
那人的手肘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碰了一下陆仁贾的手臂。
一样冰冷、坚硬、细小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陆仁贾宽大的袖口之中。
陆仁贾身体猛地一僵,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那东西——是一枚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钱?
他愕然抬眼。
那瘦小番役却像是从未停留,脚步未顿,头也未回,已然快步走远,消失在院门的拐角。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陆仁贾的错觉。
只有袖口里那枚冰冷坚硬的铜钱,和他骤然加速的心跳,证明着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接触。
什么意思?
这枚铜钱…是警告?是试探?还是…?
陆仁贾的手指死死攥紧那枚铜钱,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骤然清晰了一点。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三口如同挑衅般的巨大木箱,又扫过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带着各种意味的视线。
这贴刑科的水,比他想像的,还要深得多。
他慢慢蹲下身,从箱子里随意抽出一份卷宗,展开。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他的眼神,却逐渐沉静下来,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被挑战激起的冷光。
抄?
他当然要“抄”。
但怎么抄,抄出什么结果…
可就由不得那位李掌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