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府的宴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巨大的蟠龙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安静燃烧,将厅内每一寸描金绘彩的梁柱、每一件精美绝伦的摆件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香气——名贵檀香的沉稳、珍馐佳肴的热腻、还有酒液的醇芳,但这馥郁之下,却隐隐透着一丝冰冷彻骨的寒意,无声地钻进人的骨缝。
陆仁贾缩在靠近厅门最末席的一张矮几后,身上的簇新番子服浆洗得硬挺,摩擦着皮肤,却让他感觉像是裹了一层冰冷的铠甲。他竭力挺直腰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只误入琼楼仙阙的耗子,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他。
厅内坐着不下二三十人,皆是东厂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千户、理刑、掌班、档头…蟒袍、飞鱼服、锦绣贴里,晃得人眼晕。推杯换盏,低声谈笑,看似一团和气,可那些闪烁的眼神、嘴角微妙的笑意、以及彼此间看似随意实则壁垒分明的座次,都无声地勾勒出一张复杂而危险的权力蛛网。
首席之上,曹正淳蟒袍玉带,并未刻意释放威压,只闲适地靠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扶手。他目光平淡地扫过全场,偶尔与下首某位心腹对上视线,略一颔首。但陆仁贾却觉得,那目光每一次扫过,都像冰冷的探针,刺探着每个人的五脏六腑。
他知道,这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庆功宴。这是他那道“乾坤脉络图”和后续侥幸奏效的行动带来的余波,是曹正淳将他这颗突然冒出来的“棋子”摆在明面上,试探各方反应,也是…对他自身的一场终极考核。通过,或许能真正踏入这权力场边缘;通不过,诏狱那碗肉汤可能就是这辈子最后的犒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似乎越发“融洽”。
突然,下首一位穿着深褐色万字纹锦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箸。他是掌管东厂内部刑名档案多年的李公公,资历极老,门生故旧遍布厂卫。
他咳嗽一声,浑浊却精光内蕴的眼睛似无意般扫过末席的陆仁贾,声音不大,却轻易压下了周围的低语:
“近来听闻,厂内出了些新鲜说法。什么…刑讯需‘工效’,办案要‘推演’,甚至画些奇奇怪怪的图符,便能断案拿贼了?呵呵,倒是让咱家这老朽,开了眼界。”
他语调平和,甚至带着点笑意,但话语里的刺,却尖锐无比。霎时间,厅内至少一半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恶意,齐刷刷地钉在了陆仁贾身上。
陆仁贾的后颈寒毛瞬间立起,心脏骤停了一拍。来了!
另一位坐在李公公下首、面皮焦黄、眼神阴鸷的掌刑千户接口道,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李公说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板子、夹棍、老虎凳,哪一样不是千锤百炼,专治各种奸佞宵小?如今倒好,搞些花里胡哨的名堂,莫非以后审犯人,还得先算一卦,画个符?”
“岂止画符?”第三个声音响起,是个面白微胖、总是笑眯眯的理刑百户,他把玩着手中的酒盅,“听说还要记什么…‘绩效’?打几鞭子,嚎几声,都得记下来?这到底是诏狱啊,还是账房?下面弟兄们怨声载道,都说不会干活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随意调侃,却句句诛心,将陆仁贾那套东西贬斥为歪门邪道、扰乱纲常、徒增笑柄。厅内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不少人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浪,轰然压向末席。陆仁贾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滴下来。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首席。曹正淳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态,甚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下面的交锋。
考核!这就是考核!督公不会帮他,一切只能靠自己!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不能硬顶,不能辩解,更不能露怯!要把他们的攻击,巧妙地引到督公最关心的问题上——效率,结果,以及…对他曹正淳的权威和利益是否有用!
他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的空地处,对着三位发难者方向,极其恭谨地行了一礼,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惶恐又努力镇定的笑容。
“三位老大人字字珠玑,教训的是!卑职年轻识浅,行事孟浪,确有许多不妥之处,惶恐至极!”他先把自己姿态放到最低,符合身份,麻痹对方。
果然,李公公几人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预料之中的淡漠笑意。
但陆仁贾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谦卑,内容却开始绵里藏针:“卑职岂敢质疑祖宗法度?只是…只是每每见厂内诸位上官为案牍劳形,为宵小费心,夙夜匪懈,忠勤可鉴,卑职便心如油煎,总想着…能否有些许取巧之法,哪怕只能为诸位大人省下涓滴心力,加快纤毫效率,让我东厂威仪更快震慑奸邪,让督公之令更速通达四方,便是卑职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啊!”
他一口一个“上官”,一口一个“督公”,把自己那点“私货”完全包装成了为领导分忧、为集体效力的“忠心”和“急智”。
李公公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那掌刑千户却没听出弦外之音,直接冷笑驳斥:“巧言令色!效率?老祖宗的法子就不效率?一顿杀威棒下去,该招的自然招!”
“大人明鉴!”陆仁贾立刻接话,态度无比“诚恳”,“杀威棒自然雷霆万钧!然…卑职斗胆一问,若遇那皮糙肉厚或是心存死志之悍匪,十顿杀威棒亦难奏效,反耗弟兄气力,耽搁审讯时辰,甚至…延误督公关切之要案…岂非…因小失大?”
他巧妙地把“效率”问题,提升到了“可能耽误督公大事”的高度。
掌刑千户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你!”
那笑眯眯的理刑百户插话了,依旧和风细雨:“陆小哥所言,亦不无道理。然刑狱之事,关乎人命律法,岂能儿戏?你那些‘图符’、‘绩效’,看似新奇,若出了差错,谁人来担这干系?”他把“责任”问题抛了出来。
陆仁贾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惶恐”和“真挚”:“大人所言极是!干系重大,卑职万死不敢轻忽!故而卑职才殚精竭虑,将诸般线索、推断、乃至刑讯过程,皆白纸黑字,图表呈现!每一笔每一划,皆有所本,皆可追溯!若真有错漏,一看便知错在何处,是何人环节失察!这岂非比口耳相传、记忆偏差或…嗯…更便于厘清责任,赏功罚过,最终确保…不枉不纵,不负圣恩,不负督公重托?”
他再次把“责任”问题绕回了“流程清晰、便于管理、最终对督公负责”上。
首席上的曹正淳,端起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
李公公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不再绕弯子,直接祭出杀招,声音冷了下去:“伶牙俐齿!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刑名乃国之重器,岂容你妄加揣测,以诡异之术亵渎?此风一开,厂卫纲常何在?威严何存?!”
这一顶“亵渎纲常”的大帽子扣下来,极其狠毒!
厅内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屏息看向陆仁贾。
陆仁贾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猛地跪倒在地,却不是认罪,而是仰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被误解的巨大“委屈”和“赤诚”,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朗声道:
“李公!卑职万万不敢亵渎纲常!卑职所为,正是要重塑纲常啊!”
语惊四座!
连曹正淳都微微挑眉,看向了他。
陆仁贾豁出去了,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祖宗法度自是根基!然时移世易,奸邪之术亦层出不穷!若我东厂只知固守旧章,岂非如逆水行舟?卑职愚见,真正的纲常,非一成不变之死物,而是督公之意志畅通无阻,东厂之威能震慑天下!”
他猛地指向虚空,仿佛在描绘一幅蓝图:“卑职这些微末伎俩,非为取代祖宗法度,实为利器!如同为百战精锐配上更快骏马、更利刀剑!只为让法度之威更快显现!让该招供的更快招供!让该伏法的更快伏法!让督公洞察万里如观火,惩奸除恶如雷霆!此方为新纲常!效率之纲常!忠诚之纲常! 一切,皆为督公计!为东厂计!”
他一口气吼完,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起伏,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整个宴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番大胆至极、却又死死扣着“忠于督公”核心的诡辩给震住了。
李公公三人脸色铁青,张着嘴,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因为这顶“忠于督公”的帽子,比他们那顶“亵渎纲常”的帽子,更大,更重,更无法质疑!
“呵。”
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笑声,从首席传来。
曹正淳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茶杯,他看着伏在厅中的陆仁贾,嘴角那抹弧度深了些许,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弄。
“好一张…利嘴。”
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
然后,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嗡嗡叫却无伤大雅的苍蝇。
“都坐下吧。”
“菜,都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