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房的死寂,是被银子的碰撞声打破的。
不是那种叮当作响的清脆,而是沉闷的、饱实的、带着重量感的“噗”一声。
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口袋,被刘瑾身后那个低眉顺眼的小火者,不算轻也不算重地墩在了陆仁贾面前那张积满灰尘和墨渍的条案上。袋口没扎紧,几锭雪白光润的官银滚了出来,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反射出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空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烫了一下,猛地收缩、凝滞。
所有原本缩在书架阴影里、假装忙碌实则竖着耳朵的番役们,动作都僵住了。除尘的手停在半空,誊写的笔尖洇开一团墨污,整理卷宗的忘了下一本该放哪里。一道道目光,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死死地钉在那几锭滚落的银元宝上。
贪婪,渴望,嫉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那一张张惨白或蜡黄的脸上翻滚,最后都化为更深的恐惧,和对条案后那个同样穿着灰褐色番子服身影的敬畏。
二十两。足足二十两雪花官银。
陆仁贾的目光也落在那银子上。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胃里那只饿了三天的老鼠突然疯狂地啃噬起来,叫嚣着,催促着。这笔钱,足够他在外面租个小院,吃上几个月的饱饭,甚至…买身像样的衣服。
刘瑾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得意,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陆管事,档头惦记着你辛苦,这点‘冰敬炭敬’,是给你压惊、祛寒的。往后啊,按月都有这个数儿。”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些偷窥的眼睛,声音拔高了些,“好生为档头办事,为厂公效忠,亏待不了你们!”
最后那句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陆仁贾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显得有些木然。他伸出手,手指有些发僵,先是碰了碰那几锭滚出来的银子。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异常真实。
然后,他拿起了那个精致的小瓷罐,打开盖子,一股清冽的茶香溢出,与档案房陈腐的空气格格不入。
“谢档头厚赏,谢刘公公。”他的声音干涩,听不出多少喜悦,但也挑不出错处。
刘瑾似乎很满意他这副“宠辱不惊”(或许是被吓傻了)的模样,又敲打了几句“用心当差”之类的话,便扭着身子,带着小火者走了。
门一关上,档案房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丝,但气氛却更加诡异。没人说话,但所有的注意力都还黏在那袋银子和茶叶上,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陆仁贾沉默地看着桌上的东西。那白晃晃的光,刺得他眼睛有点疼。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不是酬劳,是买命钱。是把他和他的“工效考成法”彻底绑上档头战车的绳索,是用糖衣包裹的、喂给他和所有人的毒饵。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里的冰冷。他伸出手,没有去看任何人,动作缓慢却坚定地,从钱袋里拣出最大的一锭官银,约莫十两重。冰冷的金属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几乎压弯他的手腕。
他把它揣进了自己贴身的怀里。布料隔绝了那冰冷的触感,却隔不开那份重量。
然后,他将剩下的十两散碎银子和那罐茶叶,往桌案中央推了推。
(小爆点)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假装忙碌、实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番役,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依旧在发抖的老书吏身上。
“他们的‘罚银’,”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像冰冷的铁珠砸在地上,“我先代为‘保管’。”
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谁——那三个此刻恐怕正在诏狱哀嚎的倒霉蛋。
“剩下的,”陆仁贾的手指点了点那堆碎银和茶叶,“充作‘公中茶水电炭’之用。以后值夜,可点两盏灯。每日…多供一壶热水。”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这番话,比刚才刘瑾带来二十两银子更让人震惊!
他竟然…竟然把到手的银子分了?!虽然大头自己拿了,虽然用的是“罚银”和“公中”的名头,但这…这不合规矩!东厂哪有过这规矩?哪位上峰吃了肉,还会记得给下面人留口汤渣?不把骨头里的髓吸干就算仁慈了!
一道道目光再次聚焦在陆仁贾身上,里面的情绪剧烈翻腾,从难以置信到惊疑不定,再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表露的…活气?
老书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点碎银,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去,肩膀却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
那个之前给陆仁贾端过肉汤的瘦高个,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看着那壶未来可能存在的“热水”,眼神发直。
陆仁贾不再看他们。他重新坐回条凳上,拿起一本卷宗,摊开,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恐惧依然是根基,但现在,上面嫁接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点看得见的、冰冷的、但确实存在的“利”。
他听到角落里传来极其细微的、纸张被更快速翻动的声音,听到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重新拿起了笔,蘸墨的声音都似乎比刚才有力了一点点。
那本摊开的《工效考成簿》还放在一边,朱红的印记依旧刺眼。
但此刻,它的旁边,多了一小堆闪着微光的碎银,和一罐散发着清香的茶叶。
冰冷的“规矩”缝隙里,第一株名为“利益”的毒草,被他亲手种了下去。
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
陆仁贾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吃人的东厂,想活下去,光让人怕,是不够的。
还得…让人有点盼头。
哪怕这点盼头,是用别人的血肉和自己的良心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