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浸过水的皮鞭撕开空气,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最后狠狠咬在血肉之躯上。
“啪!”
“呃啊——!”
惨叫声在阴冷的石壁间撞击、回荡,混合着皮鞭落肉的闷响和铁链疯狂的抖动声,谱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陆仁贾脸色惨白如纸,胃里翻搅的酸水已经涌到了喉咙口,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僵硬地站在刑房角落,手里攥着一根秃了毛的毛笔和一张粗糙发黄的草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气味像一张湿毯子,蛮横地裹住他的口鼻,几乎令他窒息。
这里是东厂诏狱真正的核心——刑讯房。比关押他的那个牢区更加阴暗,更加潮湿,空气里饱和着痛苦和绝望,粘稠得几乎化不开。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不少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可疑的痕迹。地面不是石板,而是坑洼不平的泥地,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中央还有一个排水的凹槽,此刻正缓缓流淌着淡红色的液体。
张阎就站在房间中央。他已经脱去了外面的番子服,只穿着一件暗色的无袖短褂,露出肌肉虬结、布满汗水和零星血点的臂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死水般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眼前被吊在木架上的犯人,每一次挥鞭都精准、稳定,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效率感。
那犯人早已不成人形,脑袋耷拉着,只有皮鞭落下时,身体才会反射性地剧烈抽搐一下,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记录。”张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片刮过陆仁贾的耳膜,打断了他几乎要脱缰的恐惧。
陆仁贾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蘸了墨水,笔尖却抖得无法落在纸上。
“第…第几鞭了?”他声音发颤。
张阎手腕一抖。
“啪!”
“啊——!”犯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哀嚎。
“二十七。”张阎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你的‘法子’,若只是聒噪,现在就滚回牢里等死。”
冰冷的威胁像一盆雪水,兜头浇下。陆仁贾猛地打了个寒颤。回去?回到那个充满绝望和死气的牢笼,等待未知的、更恐怖的结局?不!他不能回去!
强烈的求生欲猛地压过了生理性的恐惧和不适。他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职场!这就是职场!老板(张阎)要的是效率,是结果!他必须拿出价值!
“大人!”陆仁贾猛地挺直了些腰板,声音依旧发虚,却带上了一种近乎癫狂的“专业”腔调,“卑职…卑职是在观察!是在收集数据!以便后续优化流程!”
“优化?”张阎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陆仁贾脸上,带着审视。
“是!优化!”陆仁贾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敢问大人,平日审讯,多久能撬开一个寻常犯人的嘴?”
张阎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看心情。”
“……”陆仁贾被噎了一下,但立刻接上,“那…那若是遇到硬骨头,比如白莲教的香主之流,平均需用几种刑具?耗时几何?何种刑具组合效率最高?何种刑具易致残致死影响后续口供挖掘?这些…都有记录吗?有分析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出去,带着前世做项目复盘、写ppt时的逻辑性。张阎挥鞭的手彻底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正面看着陆仁贾,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那点审视变成了某种…古怪的兴味。
“继续说。”
“卑职以为,刑讯如同治水,不能只靠蛮力猛灌,需…需科学疏导!”陆仁贾越说越顺,恐惧被一种奇异的“工作状态”暂时压制,“当建立‘犯人档案’!记录其身份、背景、弱点(如恐高、畏鼠、贪生、恋家)、体能状况!据此定制‘刑讯套餐’!避免无效用刑,精准打击其心理生理防线!”
他指着那个奄奄一息的犯人:“比如此人,鞭挞二十七下已近昏厥,效果递减!或可换烙铁灼其旧伤,或可泼盐水促其清醒,或可…可进行言语恫吓,比如以其家人相胁!总之,需改变策略,保持‘刺激’的新鲜度和强度!”
刑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犯人微弱的呻吟和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另外两个负责打下手的狱卒也停下了动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陆仁贾。
张阎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如何记录?”
陆仁贾立刻来了精神,几乎是扑到旁边一张积满油污的小木桌上,铺开草纸:“卑职设想,可制一‘工效考成簿’!横列为日期、犯人姓名、所用刑具种类、用时、招供关键信息数量、是否攀咬同党…竖列则可统计每日审讯总量、成功率、平均用时!一目了然!月底汇总,何人审讯效率高,何人拖沓无用,清清楚楚!论功行赏,按过处罚,方能激励…激励诸位大人精益求精!”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秃毛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歪歪扭扭的表格,嘴里还念叨着:“刑具也可编号管理,建立使用记录和维护日志,避免损坏遗失…对了,还有耗材,如盐、炭、麻绳,都需定额领用,节约成本…”
(小爆点)
就在陆仁贾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诏狱KpI绩效考核体系”中,越说越兴奋,甚至开始比划的时候——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此刻寂静的刑房里却清晰无比的嗤笑声,从角落里传来。
是一个一直靠在墙边打盹的老狱卒,他不知何时醒了,正用一种混合着嘲讽和怜悯的眼神看着陆仁贾,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
“小子,”老狱卒沙哑地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你在这儿摆弄你娘的数字表格,画你爹的圈圈杠杠…”他慢悠悠地直起身,踱步到那昏死过去的犯人身前,伸出粗糙得像树皮的手,随意地扒拉了一下犯人血肉模糊的下巴。
“瞧见没?”他猛地掐住犯人的脸颊,迫使那失去意识的脑袋抬起来,“人这张嘴,它不吃你这一套!”
他甩开手,任由犯人的脑袋无力地垂下,然后转向陆仁贾,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残酷的、看透一切的漠然。
“啥他娘的工效?啥他娘的考成?”老狱卒嗤笑道,“在这里,只有熬不住的,和还没熬住的!老子抽他五十鞭子他不说,那就抽一百鞭!一百鞭不行就上火钳!火钳不行就钉竹签!总有他开口求着说的时候!”
他猛地凑近陆仁贾,那张布满皱纹和油污的老脸几乎贴到陆仁贾鼻子上,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浓重的口臭和血腥味:
“你那些花花肠子,糊弄鬼呢?阎王爷记账,只看生死簿,不看你那狗屁不通的…绩效表!”
冰冷的嘲讽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进陆仁贾刚刚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心理防线。他脸上的那点狂热瞬间褪去,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啊,在这个纯粹用痛苦和死亡说话的地方,他那些所谓的“科学管理”,看起来是何等可笑、何等苍白无力!
老狱卒满意地看着陆仁贾煞白的脸,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转身又缩回了他的角落,仿佛刚才只是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刑房里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
陆仁贾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污秽的地上。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所有的表演在真正的残酷面前,被撕得粉碎。
然而,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的张阎,却突然动了。他走到那张小木桌前,弯腰,捡起了陆仁贾掉落的那张画满了歪扭表格的草纸。
他看得异常仔细,手指甚至在那粗糙的纸面上缓缓划过,仿佛在阅读什么绝世秘籍。
良久,他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再次看向陆仁贾。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玩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纯粹的、近乎灼热的…兴趣。
“很好。”
张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肯定。
他无视了角落里老狱卒瞬间变得错愕和不忿的表情,将那张脏兮兮的草纸仔细地折好,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他指向旁边一个空着的、稍微干净点的条凳,对陆仁贾命令道:
“坐那儿。”
“从现在起,”张阎的目光扫过刑房里所有的狱卒,最后定格在面如死灰的陆仁贾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按他说的,‘工效考成’,试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