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威的嘶吼声尚未在雁门关的寒风中散尽,三百五十骑组成的洪流,便已在数百里外的官道上卷起漫天烟尘。
马蹄踏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擂鼓声,日夜不休。
连续五日的急行军,早已将讲武堂那群勋贵子弟身上最后一点锐气和体面消磨殆尽。他们不再是金銮殿上被天子亲口夸赞的“麒麟儿”,而是一群被榨干了所有力气的牲口。
大腿内侧的皮肉早已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每颠簸一下,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握着缰绳的手掌上,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黏糊糊地粘在缰绳上。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机械地模仿着陈猛教给他们的呼吸法,一口口吞咽着冰冷的空气,努力不让自己从马背上栽下去。
鬼神营的卫士们则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他们沉默地跟在队伍两侧,时不时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某个快要撑不住的学员嘴里。那药丸入口即化,一股辛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能暂时压下翻腾的恶心感,让几近麻木的四肢重新找回一丝知觉。
“教官……我们……我们还要走多久?”一个兵部侍郎的儿子,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有气无力地问着前方那个如同标枪般挺立的背影。
陈猛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指向前方蜿蜒进入密林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径。
“转向。”
他的命令简短而清晰,不带任何解释。
“走……走那?”那学员愣住了,官道虽然难走,但总归是路,那条小径根本就是野兽踩出来的,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方。
不等他再问,陈猛已经一拉马缰,率先拐了进去。赵元和他身后的鬼神营卫士没有丝毫迟疑,紧随其后。
学员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咬着牙,催动早已疲惫不堪的马匹,跟了上去。密林中光线昏暗,粗壮的树枝不时从旁边扫过,刮得人脸颊生疼。
赵琪伏在马背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怀里揣着苏婉晴给的那张地图,自然明白陈猛为何要选择这条路。那张羊皮纸上,苏家商队几代人走出来的秘密商道和山间小径,被标注得清清楚楚。他们这支队伍,就像一个幽灵,避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盘查的官道和驿站,无声无息地向着雁门关的方向渗透。
这让赵琪对那个平日里巧笑倩兮的苏家大小姐,有了一种全新的,近乎畏惧的认知。她的力量,不在于金钱,而在于这种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
第六日的黄昏,当他们终于从一片茂密的山林中钻出,抵达一处可以俯瞰雁门关的山岗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雄伟的雁门关,静静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但那扇本该坚不可摧的巨大城门,此刻却大敞四开,像一个等待被侵犯的无助女子。城楼之上,大靖王朝的龙旗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绣着狰狞狼头的黑色大旗,在凛冽的寒风中肆意招展。
关隘,失守了。
这个认知,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学员的心口。
然而,更让他们遍体生寒的,是山下的景象。
紧挨着关隘的一座村庄,正被熊熊大火吞噬。黑色的浓烟夹杂着火星,冲天而起,将整个黄昏的天空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隔着这么远,他们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
隐约间,有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和北蛮士兵狂放的笑声,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赵琪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朱雀门前的厮杀,与眼前这一幕相比,简直就像是一场温和的闹剧。那是军人与叛军的厮杀,有来有回,有胜有负。可山下发生的,是屠杀。是一群手持利刃的野兽,在单方面地虐杀手无寸铁的平民。
他身边的同伴们,也都呆住了。有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身体晃了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陈猛那不带任何温度的音调响了起来。
“原地休整,任何人不准发出声音。”
他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仿佛那五天五夜的急行军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夜幕,很快便笼罩了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土地。
学员们缩在山岗的背风处,没人有胃口吃干粮,那从山下飘来的血腥味和焦臭味,让他们阵阵作呕。
陈猛独自坐在山岗的最高处,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塑。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浓稠的黑暗之中。
赵琪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教官是去探查村庄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从他心底涌起。是恐惧被抛下的不安?还是急于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执念?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不能像个死人一样坐在这里。
他咬了咬牙,推醒了身边两个同样辗转难眠的同伴,压低了嗓子。
“走,跟上教官。”
那两人吓了一跳,但看到赵琪那不容置疑的模样,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三个人借着微弱的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下了山岗,朝着那片火光闪烁的地方潜去。
越是靠近,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就越是刺鼻。
当他们终于蹑手蹑脚地踏入村口时,真正的炼狱,在他们面前展开了画卷。
村里已经没有了活人的声息。残垣断壁之间,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铺满了整个地面。缺胳膊少腿的乡勇,被开膛破肚的老人,还有……还有那些小小的,蜷缩在一起的身体。
赵琪的脚步,停在了一具女尸面前。那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至死都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仿佛想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护住身下的孩子。可她的胸膛,已经被一柄长矛整个贯穿,钉在了地上。而在她身下,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脑袋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脖颈处一个黑洞洞的血口。
“呕~”
赵琪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转身,扶住旁边一堵烧得焦黑的断墙,胃里翻江倒海,将这几日吃下的所有东西都吐了个干干净净。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
他剧烈的呕吐声,在这死寂的村庄里,显得格外刺耳。
“谁?”
一声带着异域口音的粗野喝问,从不远处的屋舍后传来。
紧接着,十几个手持弯刀,身上还沾着血迹的北蛮士兵,狞笑着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看到这三个穿着大靖戎装,却吐得一塌糊涂的年轻人,就像看到了三只迷途的羔羊。
赵琪和他的两个同伴,吓得魂飞魄散。
那两个同伴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连站都站不稳。赵琪稍微好一些,他强撑着站直身体,哆哆嗦嗦地从背后摘下长弓,想要搭箭。
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箭矢根本扣不上弓弦。讲武堂里训练了无数次,已经成本能的动作,在这一刻,却变得无比陌生。
冰冷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冻结了他的四肢。
一名北蛮斥候发出了一声残忍的怪笑,他舔了舔刀锋上的血迹,大步上前,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完了。
赵琪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就在那弯刀即将劈下的瞬间,几道细微的破空声,从赵琪身后的黑暗中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北蛮斥,候身体猛地一僵,他的眉心处,多了一枚窄长的刀刃,刀尖从他后脑透出。他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噗!噗!噗!”
又是几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黑暗中,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乍现。他手中的横刀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每一次闪动,都带走一条性命。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北蛮斥候,在他的刀下,脆弱得如同草芥。
没有格挡,没有缠斗,只有最纯粹、最高效的收割。
不到十个呼吸的工夫,十名北蛮斥候,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每个人都是一刀毙命,或是咽喉,或是心脏。
陈猛的身影,在最后一具尸体旁停下。他甩了甩刀身上的血迹,刀身在火光下,依旧光洁如新。
他没有去看那两个已经吓傻了的学员,只是走到吐得虚脱的赵琪面前。
“哐当。”
一把还带着北蛮斥候体温的弯刀,被丢在了赵琪的脚下。
陈猛蹲下身,与瘫坐在地的赵琪平视,他的音调没有起伏,却一字一句地敲进了赵琪的魂里。
“这就是战争。你的第一课,不是学着怎么杀人,是先学会怎么吐。”
他顿了顿,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地上的弯刀。
“吐完了,就把它捡起来。”
说完,陈猛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一具斥候的尸体旁,开始搜检。他很快从斥侯怀里,翻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肉干。他解开油纸,将肉干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掰开一小块,仔细查看断面的纹理。
他的动作很专注,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他拿着那块肉干的手,却久久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