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猛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老太爷的手很干,皮肤松弛,轻轻拍在他手背上的力道,却带着一种穿透皮肉的重量。
“活着回来。”
四个字,没有多余的嘱咐,却比千言万语更重。
陈猛将包裹系在腰间,对着车里那个一夜未眠的老人,郑重地躬身一揖。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拨开依旧围在宫门外,不肯散去的人群。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王公大臣,此刻都放下了所有的架子。安郡王抓着那一沓银票,还想往陈猛怀里塞,却被陈猛不着痕迹地避开。
“诸位大人的心意,陈猛心领。这些财物,还是留给府上,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音调很平,却让所有伸出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众人回头望去,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
一辆素雅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苏婉晴从车上走了下来。她没有穿平日里华丽的罗裙,只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青色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脸上未施粉黛。
她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各色探寻的视线,径直走到陈猛面前。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递了过去。
陈猛展开地图。那上面用朱砂和墨笔,详细地标注出了从京城到雁门关的每一条商路、驿站、分水路和山间小径。其中一条主路,被用红线醒目地勾勒出来,沿途的每一个节点,都画着一个微小的“苏”字印记。
“从京城到雁门关,所有苏家商路上的站点,都会变成你的补给站。”
苏婉晴的音调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陈猛耳中。
“我的人,会比你的马更快,提前为你准备好一切。热水、干粮、伤药、换乘的马匹,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只要人能到。”
陈猛卷起地图,收入怀中。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两个字。
“多谢。”
苏婉晴摇了摇头,她上前一步,替陈猛理了理那有些歪斜的皮甲领口,动作自然得如同做了千百遍。
“等你回来。”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转身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
出征的前一日。
陈猛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决定。他手持尚方宝剑,再次入宫,向皇帝请旨,将李延年的斩首,提前。
御书房内,皇帝听完他的请求,久久没有言语。
“你可知,大靖立国以来,从未有将一品大员,在菜市口之外的地方行刑的先例。更何况,是提前行刑。”
“臣知。”陈猛垂首而立,“但臣也知,兵者,凶器也。一群连血都未曾见过的雏儿,上了战场,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皇帝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你要用李延年的血,为他们开刃?”
“是。”陈猛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要让他们明白,这不是游戏。要让他们明白,刀剑无眼,国法无情。更要让他们明白,我们为何而战。”
皇帝停止了敲击。
他从龙椅上站起,走到窗边,看向讲武堂的方向。
“朕,准了。”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讲武堂的校场上,火把烧得噼啪作响,将整片场地照得如同白昼。
三百鬼神营精锐,列成方阵,沉默如铁。
五十多名讲武堂学员,则站在另一侧。他们已经换上了统一的玄色戎装,外面套着崭新的皮甲,背着长弓,腰挎横刀。只是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还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与茫然。
校场中央,临时搭建起了一座简易的高台。
当李延年被两名卫士拖上高台时,学员中响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他已经没有了人形,头发散乱,官服被撕得破破烂烂,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污。
他被强按着跪在高台中央,面对着那群即将出征的学员。
赵琪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能清楚地看到李延年那双浑浊的眼瞳里,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想起了几日前,这位相国大人在朝堂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弹指间便能决定他人的生死。
强烈的反差,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陈猛走上了高台。
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从行刑官手中,接过了那柄闪着寒光的鬼头刀。
他走到了李延年的身后。
全场死寂。
学员们屏住了呼吸,他们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
陈猛举起了刀。
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噗——”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腔子里的血,喷起数尺之高,如同妖艳的红莲,在空中绽放。
温热的液体,溅了前排几个学员一脸。
“呕……”
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赵琪浑身一颤,他感到脸上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满手都是粘稠的红色。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天灵盖。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陈猛丢下鬼头刀。他拿起旁边卫士早已备好的一面玄色大旗,走到那具还在抽搐的无头尸体旁,将崭新的旗帜,浸入那不断涌出的滚烫血液之中。
他用李延年的血,染红了讲武堂的战旗。
当他再次举起那面旗帜时,它已经从玄黑,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
陈猛提着那面滴血的战旗,走到了学员们的面前。
他环视着这群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年轻人,声音响彻校场。
“我们此去,是为国尽忠,也是为民除害。北境十万百姓的性命,就在我们手中!”
他将那面血旗,重重地插在队伍面前的土地上。
“现在,以国贼之血祭旗,三军缟素,即刻出发!”
学员们看着那面血红的战旗,旗帜上的血还在往下滴落,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他们心中所有的恐惧、恶心、不安,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刺目的红色,烧成了一股更为炽热、更为狂暴的情绪。
那叫,使命。
在全京城百姓的注视下,一支由三百精锐和几十名菜鸟组成的特殊队伍,踏出了讲武堂的大门。
没有鲜花,没有欢送,只有一片肃杀的沉默。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向着北门,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雁门关。
城楼之上,守将许威一把捏碎了手中的密报,纸屑从他指缝间落下,被凛冽的寒风卷走。
李延年,兵败身死。
他看着关外。
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尽头。十万北蛮铁骑已经集结完毕,无数的狼头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许威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决绝。
回不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用这朗朗乾坤,这天下万民,为李家,为他许家满门,陪葬!
他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关外那顶巨大的,代表着北蛮王权的金色王帐,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开城门!”
“迎王帐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