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颤抖着手,从皇帝手中接过了那枚滑石私印。
他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因为紧张而挤成一团。他能感觉到,这枚小小的印章,此刻重若千钧。殿外,夜风微凉。老太监在所有侍卫的注视下,高高举起了那枚私印,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坚硬的青石板地面,狠狠砸了下去。
预想中金石碰撞的铿锵之声并未响起。
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那声音闷而短促。
私印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直接碎裂开来,化作一摊白色的粉末和几块不成形的碎渣。根本不是坚硬的玄武石,而是最廉价、质地最松软的滑石。
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外响起。
证据,是假的。
老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那些粉末捧在手里,连滚带爬地回到殿内,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是假的!一摔就碎!”
皇帝没有回头。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的虚空摆了摆。
“传李贵妃。”
半个时辰后,长信宫的李贵妃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莲步轻移,来到了御书房。她换了一身素雅的宫装,脸上略施薄粉,见到皇帝的背影,便盈盈一拜,声音娇柔婉转。
“陛下深夜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终于转过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摊白色的粉末,推到了她的面前。
李贵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看着那堆粉末,起初是疑惑,继而,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再蠢,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这是……”
“朕的莲子羹里,有毒。”皇帝的语调没有起伏,却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降,“下毒的宫女,招了。她说,是陈猛指使,信物,就是这枚私印。”
李贵妃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泪水瞬间涌出,梨花带雨。
“陛下明察!陈猛此獠,狼子野心,臣妾早就看出来了!他这是畏罪攀诬,想要拖臣妾下水啊!臣妾冤枉!”
“哦?”皇帝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你说说,陈猛为何要用一块一摔就碎的滑石,来冒充他那块削铁如泥的玄武石印章?他是觉得朕,和你一样蠢吗?”
最后一句话,如同尖针,扎破了李贵妃所有的伪装。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浑身抖如筛糠。她知道,皇帝什么都清楚了。
恐惧之下,她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
她猛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臣妾……臣妾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尖利而急促,“是吴嬷嬷!是臣妾身边的吴嬷嬷!前几日,她曾向臣妾抱怨,说她远房的侄儿在海州被陈猛无故打断了腿!定是她怀恨在心,自作主张,想要构陷陈猛,为她侄儿报仇!是她!一定是她偷了臣妾的令牌,买通了那个宫女!求陛下彻查吴嬷嬷,还臣妾一个清白!”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将所有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在生死关头,是如何毫不犹豫地将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心腹推出来当替死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
“朕乏了,你回去吧。”
李贵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那原本温情尚存的最后一丝暖意,彻底化为冰冷的厌弃。
次日清晨,天牢,丁字号监。
狱卒王麻子提着食盒,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铁棍敲打栏杆,而是客客气气地将食盒从递饭口塞了进去。
“陈大人,您的早饭。今天厨房给您加了两个鸡蛋,还有一碗肉糜粥。”
牢房里,热火朝天。
陈猛赤着上身,正在给一群死囚上“体能课”。
“三号!你那引体向上不标准!下巴要过杠!身体不要晃!”
“七号!俯卧撑核心收紧!屁股不要撅那么高!你是在拜天地吗?”
那群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死囚,此刻一个个汗流浃背,咬着牙,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命令。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天牢的最高长官,牢头张三,领着一名手持圣旨的太监,快步走了过来。
“陈猛接旨!”
尖细的嗓音,在潮湿的牢房里回荡。
陈猛从栏杆上跳下来,拿起搭在一旁的囚衣,随意地披在身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郎中陈猛,忠勇可嘉,然遭小人构陷,蒙冤入狱。今沉冤得雪,朕心甚慰。着即刻官复原职,赏黄金千两,钦此!”
圣旨念完,牢房的铁锁被哗啦啦地打开。
死囚们都停下了动作,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陈猛走了出来,活动了一下手腕。
“大人,恭喜恭喜!”张三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
“陈大人,这就走了?”王麻子一脸的不舍。
牢房里,那个因为抢劫被判死刑的壮汉忽然大喊一声:“教官!别走啊!我这胸肌才刚练出点感觉!”
“是啊教官!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教官,把剩下的训练计划留下来啊!”
一群五大三粗的死囚,扒着栏杆,眼巴巴地看着陈猛。那场面,不像是送别,倒像是生离死别。
领旨的太监看得目瞪口呆,他这辈子传过无数次旨,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场景。
陈猛转过身,对着那群死囚点了点头。
“计划我已经写好了,贴在墙上。你们照着练,别偷懒。尤其是你,三号,肱三头肌的训练要加强。”
说完,他在一群狱卒和死囚“恭送教官”的喊声中,大步走出了天牢。
半日后,陈家府邸。
皇帝赏赐的千两黄金,如同流水一般送了进来,金灿灿的光芒,晃花了所有下人的眼。
陈猛却没有看那些黄金一眼,他正在后院,指挥下人搭建一个简易的训练场。
“这里,给我挖一个沙坑。那边,立几根高低杠。还有,多准备一些大小不一的石锁。”
陈老太爷拄着拐杖,看着自己这个刚出狱就又开始折腾的孙子,哭笑不得。
“刚从那种地方出来,不好好歇歇,又搞这些名堂做什么?”
“祖父,陛下给了我一个新差事。”陈猛擦了把汗,“让我开个讲武堂,把京城里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勋贵子弟,都练成能上阵的兵。”
“讲武堂?”陈老太爷一惊,“陛下这是要……”
“这是要让我,把刀磨快了。”陈猛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至于要砍谁,就看谁先把脖子伸过来了。”
就在此时,李延年的府邸,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延年坐在太师椅上,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二十岁。
贵妃失势,投毒事败,陈猛官复原职,还得了开办讲武堂的重权。
一桩桩,一件件,都预示着李家的末日,正在飞速到来。
“不能等了!不能再等了!”他豁然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眼中的阴狠愈发浓重,“常规的法子,已经弄不死他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支特制的狼毫笔,在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写完,他将信纸卷起,塞入一个小小的蜡丸中。然后,他从暗格里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铜制私印,在蜡丸上重重盖下。
那印章上,刻着一个飞翔的鹰隼图案。
“来人!”他低喝一声。
一名黑衣的亲信,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书房内。
“八百里加急,送去雁门关,交到许将军手上。”李延年的声音嘶哑而狠戾,“告诉他,事成之后,我许他半壁江山!”
黑衣人接过蜡丸,没有半句废话,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延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一抹病态的疯狂。
“陈猛,你不是能打吗?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能不能挡得住北蛮的十万铁骑!这天下乱了,才有我李家的活路!”
当李家的信使快马加鞭冲出京城时,苏婉晴提着一个食盒,走进了陈府。
她没有去前厅,而是直接来到了后院的训练场。
陈猛正在给堂弟陈墨讲解深蹲的动作要领。
“看到你来,我就知道,没好事。”陈猛停下动作,接过苏婉晴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苏婉晴没有笑,她打开食盒,里面却不是饭菜,而是一卷卷用油布包好的信札。
“你看看吧。”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们北方的商队,半个月前就发现不对劲了。雁门关附近的粮草调动,极其反常。不是在囤积,而是在向关外转移。还有,一些本该运往边军的铁器、药材,都出现在了关外的黑市上。”
陈猛拿起一卷信札,展开。
那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一批物资的种类、数量,以及它们最后消失的地点。
他一卷一卷地看下去,动作越来越慢。
当他看到最后一卷,那上面画着一张简易的地图,标注着几个被掏空的边军粮仓,以及一个指向北蛮王庭的箭头时,他将信札重重地拍在了石桌上。
“他在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