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坐在自家书房里,听着管家带回来的消息,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
黄色的泥巴?
管饱?
还便宜?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三记重锤,把他这些天苦心经营的米价壁垒,砸了个稀巴烂。他引以为傲的权柄,他扼住京城咽喉的手段,在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食物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猛……陈猛!”李延年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猛地一挥手,将桌上的一方端砚扫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并没有让他心头的憋闷纾解半分。
他知道,常规的商业手段,对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陈猛,已经没用了。
当李家的攻势因为一种名为“土豆”的块茎而宣告破产时,另一场针对陈猛的风暴,正在太医院里酝酿。
太医院院判张德胜,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自从陈猛给陛下开了那张“健身方子”,陛下就真的照着做了。不仅戒了甜食油腻,每日清晨还在御花园里快走,甚至还跟着内侍学起了什么八段锦。
短短数日,陛下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连上朝时的精神头都足了许多。
这本是好事。
可坏就坏在,陛下对太医院的依赖,越来越少了。以前每日三次的请脉,现在变成了一日一次。赏赐的补品,也都束之高阁。
更要命的是,陛下看他们的神态,总带着几分审视,嘴里时不时还会冒出“核心力量”、“心肺功能”这些他们听都没听过的词。
太医院上下,人心惶惶。这是在掘他们的根!
张德胜召集了几位资深御医,商议对策。
“不能再任由那陈猛胡来了!”一名御医痛心疾首,“健身强体,本是好事。可他那一套,过刚易折!陛下龙体万金,岂容他一个黄口小儿如此折腾!万一出了差池,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没错!必须让陛下看到,他那套东西,华而不实,中看不中用!”
张德胜捻着自己的山羊胡,一双老眼里闪过一丝决断。
“去,在京城里找几个最有名的相扑力士,要块头最大,力气最足的!就说太医院要为陛下演示何为真正的‘强健’!”
三日后,皇城西苑校场。
今日的校场,比往日热闹了十倍不止。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王公贵胄、京城闲人,把校场四周的看台围得水泄不通。
场地的中央,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人。
一边,是太医院院判张德胜,他身后站着五个赤着上身的大汉。这些大汉个个膀大腰圆,浑身横肉堆积,胸口的黑毛浓密得能养鸟。他们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相扑高手,随便一个,都能徒手掀翻一头牛。
另一边,则是兵部郎中陈猛。他只带了三个人。
为首的,是鬼神营统领赵元。他身形精悍,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感觉。他身后的两名鬼神营卫士,也是同样的精瘦干练。
这两拨人的对比,太过强烈。
一边是肉山,一边是竹竿。
看台上立刻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陈大人这边,是不是太单薄了点?”
“是啊,那几个大块头,一拳头下去,怕是能把人打飞吧?”
“陈大人不会是来搞笑的吧?”
陈猛那群新收的纨绔弟子也在看台上,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
“猛哥这是搞什么名堂啊?”
“完了完了,这要是输了,咱们这‘皇家御用强身术’的名头,可就成笑话了!”
陈猛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他只是走到张德胜面前。
“张院判,人我带来了。怎么比,划个道吧。”
张德胜抚着胡须,胸有成竹地一笑。
“比试三场。一比力量,二比耐力,三比实战。陈大人,意下如何?”
“可以。”陈猛点了点头,“不过我有个条件。今天,只分高下,不论生死。”
张德胜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陈大人放心,我找来的,都是有分寸的。”
他心里想的却是,就你那几个瘦猴,还怕我们失手打死了?
第一场,比力量。
校场中央,摆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石锁,最轻的八十斤,最重的三百斤。
太医院那边,走出一个最高最壮的力士。他走到那只两百斤的石锁前,深吸一口气,双臂青筋暴起,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将石锁猛地举过了头顶。
他憋得满脸通红,坚持了十几个呼吸,才重重地将石锁放下,地面都震动了一下。
看台上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张德胜得意地看向陈猛。
陈猛这边,赵元走了出来。
他没有去看那两百斤的石锁,而是径直走到了最末端,那只三百斤的石锁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赵元没有立刻去举,他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他单手撑地,整个身体倒立了起来。
紧接着,他以单手倒立的姿态,连续做了三个标准的俯卧撑。
动作平稳,节奏均匀,仿佛撑起的不是他自己的体重,而是一根稻草。
做完之后,他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落地,气息没有半分紊乱。
全场,鸦雀无声。
然后,他走到那只三百斤的石锁前,单手抓住锁柄,腰腹一发力,手臂顺势一提。
那只让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巨大石锁,被他轻而易举地提到了肩上。
他没有停下,而是扛着这三百斤的重量,做了三个标准的深蹲。
每一次下蹲,大腿都与地面平行。每一次站起,都稳如磐石。
做完,他将石锁轻轻放回原处,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响。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回陈猛身后,整个过程,连大气都没喘一口。
看台上一片死寂。
那些刚才还在叫好的观众,此刻一个个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德胜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第二场,比耐力。
绕着校场跑二十圈。
发令枪一响,太医院那边的五个大汉猛地冲了出去,把赵元三人远远甩在身后。
看台上,张德胜的脸上又恢复了一丝血色。
“蛮力不足,便想靠取巧获胜。到了比拼硬底子的时候,就原形毕露了!”
然而,跑到第五圈的时候,情况开始变化。
那五个大汉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个个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裤。
而赵元三人,依旧保持着开跑时的速度,不快不慢,呼吸节奏均匀得可怕。他们甚至还有余力,一边跑,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跑到第十圈,一个大汉率先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
第十五圈,又有两个大汉停了下来,扶着膝盖,吐得昏天黑地。
当赵元三人跑完二十圈,回到陈猛身边立正站好时,太医院那边,只剩下最后一个大汉,还在摇摇晃晃地坚持着,看那样子,随时都会倒下。
高下立判。
张德胜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第三场,实战。
太医院那边,最后一个还有力气的大汉,红着眼睛走上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张开双臂,像一头狗熊,朝着鬼神营的一名卫士猛地抱了过去。
他想用自己绝对的体重和力量优势,直接把对方抱摔在地。
那名卫士不退不避,就在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他身体一矮,手臂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缠上了对方的胳膊,顺势一转。
“啊——!”
大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那比常人大腿还粗的胳膊,被硬生生反扭到了背后。卫士的膝盖顺势顶在他的后腰,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一个标准的擒拿关节技,瞬间制服。
大汉疼得在地上打滚,嘴里哇哇大叫。
场面,干净利落到了极点。
张德胜的脸,彻底绿了。
而这一切,都被看台一角,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人,尽收心底。
正是微服私访的皇帝。
他看着场中那碾压式的胜利,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这几日愈发轻快的身体,心中再无半点怀疑。
此时,陈猛走到了张德胜面前。
“张院判,承让了。”
他没有半分得意,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医者仁心,固然可贵。但治病救人,也要讲究方法。你们连最基本的人体构造,肌肉发力的原理都不懂,又怎么能真正地为陛下调理龙体?”
他指着场上那几个瘫倒在地的力士。
“此人,腰腹肥腻,核心无力,一身蛮力全靠双臂,长此以往,必伤腰椎。”
“那一个,下盘虚浮,跑动时膝盖内扣,不出三十,膝盖必废。”
陈猛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每一个论断,都精准地指出了那些力士身体的隐患。
张德胜和他身后的御医们,听得面如死灰。他们引以为傲的医理,在陈猛这番简单粗暴的“人体结构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场比试,他们输得体无完肤。
就在陈猛大获全胜,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刻,长信宫内,李贵妃摔碎了她最爱的一只琉璃盏。
“废物!一群废物!连几个瘦猴都斗不过!”
她喘着粗气,丰腴的胸口剧烈起伏。
一名贴身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娘娘息怒……陈猛此人,邪门得很。硬碰硬,咱们怕是占不到便宜了。”
李贵妃停下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狠毒。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按我说的办。这一次,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当晚,御书房。
皇帝正在享用晚膳,今天的菜色,都是按照陈猛开的“健身餐”做的,清淡却不失风味。
陈猛正好进宫,汇报他那群纨绔弟子的训练成果。
他刚一踏进御书房,鼻子就轻轻动了一下。
空气中,除了饭菜的香气,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苦杏仁的味道。
他的动作在一瞬间停住了。
那味道,他太熟悉了。
他看向皇帝面前那碗莲子羹,皇帝正拿起汤匙,准备舀第一口。
“别动!”
陈猛一声暴喝,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打翻了皇帝面前的汤碗。
“砰!”
瓷碗摔在地上,羹汤洒了一地。
“大胆!”
“护驾!”
老太监和侍卫们大惊失色,就要将陈猛拿下。
皇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他看着陈猛,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怒意。
“陈猛!你放肆!”
陈猛没有理会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他只是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探入地上的羹汤里。
片刻之后,他举起银簪。
原本光亮的银簪,前端已经变得一片漆黑。
皇帝的怒火,瞬间变成了冰冷的杀意。
他猛地一拍桌子。
“彻查!给朕彻查御膳房!所有相关人等,一个都别放过!”
半个时辰后,一名负责熬制莲子羹的宫女被抓了过来。
那宫女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和筛糠一样,却一口咬定。
“是……是陈大人指使奴婢的!是他让奴婢下毒,想要谋害陛下!”
“一派胡言!”老太监怒斥。
“奴婢没有胡说!”宫女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高高举起,“这是陈大人给奴婢的信物!事成之后,凭此信物,他许我家人黄金百两!”
禁军统领接过那件东西,呈给皇帝。
那是一枚小小的私印,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篆字。
陈猛。
皇帝拿起那枚私印,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陈猛。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一片死寂。
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来人。”
“将陈猛……打入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