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锦衣卫千户的眉峰抽动了一下,他的职责是传旨并带人,不是在这里讨论服装品味。可眼前这人,刚从一场厮杀中走出来,身上的煞气浓得化不开,偏偏又占着一个“理”字。
“陈大人,圣上急召,耽搁不得。”千户的声音依旧平直,却少了最初的压迫感。
“我这身装束,正是为了不耽搁。”陈猛将那件满是血污泥点的外衣拉了拉,“这是海州的战报,一笔一划都写着倭寇的命。洗了,就是伪造文书,欺君罔上。这位大人,是要我陈猛犯欺君之罪吗?”
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扣在“君”字上。
千户彻底没话了。他能拦一个仪容不整的官员,却不能拦一份“十万火急的战报”。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大人,请。”
马蹄踏在京城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
陈猛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十名鬼神营的卫士,他们两人一组,抬着几口沉重的木箱,步伐整齐划一,落地无声。
这一队人,与繁华的京城格格不入。
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和杀伐气,像一块无形的礁石,所过之处,喧闹的人潮自动向两边分开。
街边的茶楼上,一个锦衣公子哥摇着折扇,刚要点评两句新来的花魁,话到嘴边,却卡住了。他指着街道上那队人,手里的扇子都忘了摇。
“那……那是谁?拍戏呢?”
他身边的同伴,一个见识更广的本地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才不确定地开口。
“好像是……陈家那个大少爷,陈猛?”
“陈猛?就是那个整天把‘强身健体’挂在嘴边,逼着自家下人扎马步的怪人?”
“除了他还有谁!可他不是外放去海州当什么巡盐御史了吗?怎么……怎么搞成这副样子回来了?跟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似的。”
议论声此起彼伏。
人们记忆中的陈猛,是一个虽然体格健壮,但依旧恪守礼节的陈家大少。而眼前的陈猛,一身破损的血衣,一张被风霜和硝烟磨砺过的脸庞,整个人像一柄刚刚饮过血、尚未入鞘的凶刃。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悍勇之气,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纨绔变杀神了?”有人喃喃自语。
这句评价,很快就传遍了整条长街。
皇城宫门前,早有几名官员等候在此。为首的是御史台的一名言官,姓王,是李延年门下的得意门生。
他一看到陈猛这队人,立刻就带着同僚迎了上去,拦住去路。
“站住!”王御史义正辞严地呵斥道,“陈猛!你身为朝廷命官,竟以如此污秽之身,擅闯宫门!成何体统!你眼中还有没有陛下,还有没有朝廷法度!”
陈猛连马都懒得下,他只是居高临下地扫了那几名文官一眼。
然后,他继续催马向前。
“放肆!你……”
王御史还想再骂,可当陈猛的马头几乎要碰到他的官帽时,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匹马走得很慢,但一步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脏上。一股浓烈的、铁锈与腐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一阵头晕眼花。他身后的几名官员,更是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捏住了鼻子。
这根本不是在和一个官员对峙,这像是在面对一头刚刚饱餐过后的猛兽。
陈猛目不斜视,从他们让开的空隙中,径直穿了过去。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庄严肃穆。
龙椅之上,大靖天子一身龙袍,面色却有些不正常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似乎久未安寝。
当陈猛带着一身血气踏入大殿,当那几口沉重的箱子被卫士重重顿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时,整个朝堂的气氛骤然凝重。
户部尚书李延年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陛下!臣,弹劾巡盐御史陈猛!”
他的声音尖利,在大殿中回荡。
“陈猛在海州,不思盐务,反倒拥兵自重,滥杀无辜!更纵容手下恶徒,打死海州商会会长王世充!如今更是未得传召,便擅自带兵回京,其心可诛!臣以为,此等乱臣贼子,意图不轨,请陛下立刻下旨,将其拿下,明正典刑!”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七八名官员跟着出列,齐声附和。
“臣附议!陈猛拥兵自重,狼子野心!”
“臣附议!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一时间,弹劾之声四起,整个金銮殿都变成了声讨陈猛的会场。
陈猛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恶毒的词语和罪名劈头盖脸地砸向自己。他甚至有闲心观察了一下那些叫得最凶的官员,盘算着他们的核心力量和心肺功能大概处于什么水平。
许久,殿上的叫骂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向龙椅上的皇帝,等着他做出决断。
皇帝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将询问的视线,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一动不动的年轻人。
陈猛这才抬起头,环视了一圈那些骂得口干舌燥的官员。
“骂完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该我了。”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为自己辩解,只是对着身后的卫士,抬了抬下巴。
“开箱。”
卫士领命,上前打开了第一口箱子。
箱盖掀开,里面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堆制式奇特的兵器,还有几面黑底红纹的旗帜。
一名兵部的官员失声叫了出来:“是倭寇的兵器!还有他们的鬼头旗!”
朝堂上一片哗然。
陈猛没有理会,又示意卫士打开第二口箱子。
这一口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石灰和腌肉混合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
箱子里,是三颗被石灰精心处理过的头颅。它们的头发被剃光,五官因死前的恐惧而极度扭曲,面目狰狞可怖。
“呕——”
一名养尊处优的文官当场就没忍住,捂着嘴冲到殿角干呕起来。
更多的官员则是面色惨白,连连后退,不敢再看第二眼。
整个金銮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这片死寂之中,陈猛从怀中,缓缓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伞。
一把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油纸伞。
他将伞撑开,露出了伞面上密密麻麻写满的黑色名字。
他举着这把万民伞,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走到李延年的面前。
“这是海州三万七千六百一十二名百姓的签名。”
陈猛将那把伞,举到李延年的眼前,伞面上的人名,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李大人,你说我滥杀无辜。”
“这三万多人,不同意。”